文/孟宪利
一
1997年,我大学毕业。在我到国家部委工作之后不久,爸爸满心欢喜地从山东老家来看我,想要感受一下儿子带给他的荣光。
当时我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我只能把爸爸安排在附近的旅馆,那是一家地下旅馆。
这是一个与老人家传统意识、近期想像、来时预期全面冲突的安排。在去旅馆的路上,老爸满脸的失落,看得出他内心一直在激烈地斗争,体会著儿子的不近人情以及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所带给他的惊诧。
在地下室刚刚坐定,爸爸终于还是开口了:“儿子,你就让你爹住地下室啊?家里人都说你在国务院工作,风光得很呢!怎么老爹来北京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爸爸的话,显然刺痛了我,我无法解释他所不了解的北京,恰如我也无法解释他所不了解的基层公务员。
二
两年之后,我终于赶上了机关福利分房的末班车。欢欣之余,让我忐忑的是,按照既定的分房方案,我的分房资格还有待核准。
在找了分房办数次无果的情况下,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我给分管副部长写了一封有生以来最煽情的“求房信”:
“……每当我加班很晚,拖着疲倦的身躯,带着忙碌了一天的工作所给予我的内心的充实,挤上通往集体宿舍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时,我茫然地看着绚丽的北京,感受着万家灯火、各居其所的安宁,我就觉得自己像一个流浪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每当此时,我就想起小时候我在野外走丢了,等待着妈妈牵着我的手回家。而此时,在我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远离了家乡亲人、孑然一身来到北京的我,是多么希望您就像小时候牵着我的手的妈妈那样,向我伸出温暖的援手,牵着我回家。”
这是我第一次为了个人目的而动用煽情术,半假的真情散落了一地。
结果恰如荒野里的期待,我分到了一套一居室。房子很老旧,不到50平方米,但这房子对于我来说意义重大,我仿佛看到爸爸带着众乡亲来我家里打地铺的热闹景象。
很久以后,我遭到几个知道此事的朋友的嘲笑和戏谑,他们认为一向标榜清高的我,为了一套房子竟至行文如此肉麻,是一个地道的俗人。俗不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快乐得直蹦高。
不久之后,机关停止了福利分房,刚刚进入我们司的一个姓魏的师妹只能购买经济适用房。2003年左右,魏师妹买了一套西三旗的房子,需要20万。20万啊,刚刚毕业的人,从哪里一下子拿出20万来?我当时很为她担心,觉得她上了这个城市的当。
三
转眼到2020年,我的外甥从我曾经就读的那所大学毕业了。他说:“舅舅,我决心进入七环以内你那个叫作京的城。”
我说:“欢迎。只是舅舅除了煽情术,教不了你什么。”他说不用,他有一颗强大的心。
毕业前夕,他仍在按照自己一直以来的惯性及父母、邻里的期待塑造自己,其中的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就是要去大机关,依据是,主流才能入流。
接下来,在世界上最难的“国考”及艰难的就业环境面前,他几经挫败,不但进不了机关,反而面临返乡的窘境。
随着离校日期的逼近,“强大的心”终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我知道这座城市给他的教育已经足够,于是决定施以援手,托熟人的关系,帮他进入了一家国有上市公司。
留京之后,他面临的环境是现实而残酷的。家里提供不了经济援助,女朋友家境也一般,但女朋友坚持说,没有房子不结婚。
同时,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还没有放弃从政的想法,总是觉得在企业工作比较边缘化。
他跟我说:“舅舅,你们那时候多幸福啊,没有开豪车上班的同事,最牛的男生也只可能比你多一双耐克鞋。1993年,西三环还是沙子路。1998年,西三环以西还是平房。2000年,燕莎的商品房才卖到每平方米1万元。”
四
看着他无处安放的心灵,我给他讲起了孟学农《心在哪里安放》那首诗和1995年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