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悲痛不是一個接著一個,生活便都是可以好好珍惜的。
這是一次把整個家庭的命運悲歡扛在自己脆弱肩膀上的苦行,或許我一輩子都承載不起。
媽媽在父親眼裡的“無能”,不僅僅體現在媽媽差勁的勞動能力上,更多的是媽媽一連生下三個女兒後卻不能給父親一個男孩,所以,父親除了常常酗酒後痛打媽媽外便是嘆氣。
1980年的春天,母親再次懷孕,那就是我,我是個男孩。我的出生使這個一直烏雲籠罩的家看到了陽光,父親把所有愛憐的目光傾注到我身上,我卻最終讓他絕望了。
我不能走路。兩歲那年,剛蹣跚學著走路的時候,就患了小兒麻痹症。醫生說,我的病,永遠也治不好。媽媽卻從不把我當作沒有希望的孩子。
在醫院裡度過我的童年後,母親把我送到了學校,在許多人甚至父親看來,母親送我讀書只不過是為了滿足一個孩子對課堂嚮往的心愿,為了我成長得不孤單。
我是個沒有將來的孩子,或者說,我的將來早就已經被人預料到了。
12歲,我開始上國中寄宿。我對生活艱難的體味,便是從這裡開始的。
村里幾乎所有的孩子,讀完國中就不再有機會上學。中考前兩個月,一所著名的省重點中學第一次來到我們這個閉塞的國中選拔學生,在預選考試中,我脫穎而出。5月,我收到省重點中學複試通知,母親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瞞著父親從拮据的生活開支中省下20塊錢,在學校最後一天期限中把錢送到我的手上,讓我繳了考試報名費,我終於在學校的安排下前往省重點中學參加考試。
躁動來臨之前總是沒有預兆的。
在鄉政府的大事公布欄上,有一天赫然出現了我的名字,下面是鄉長的署名。在省重點中學錄取名單上,我是兩個當中的一個。那一天,趕集的人出人意料地早早回來,訊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
通知書傳到我手裡的時候,父親的心情是非常矛盾的,按父親早設定好的計畫,我國中畢業就去鎮上的一家維修店裡學習修理鐘錶和電器,師傅早就找好了。而今,省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不期而至,完全打亂了父親的計畫。
第二天,我聽母親說,鄉里的大戶想讓自己的兒子去上學,找到父親說出2000塊錢買我的錄取通知書。父親最終拒絕了他。
在前往學校的車上,我的心沉重起來,這難免是為我走進苦難生活設計的另外一個更加悲苦的圈套。這一次啟程,我完全是把整個家庭的命運悲歡扛在自己脆弱肩膀上的一次苦行,或許我承載不起,一輩子都承載不起!
父親說,別看這稻田裡現在是滿目瘡痍,因為它剛剛收割過,明年你回來的時候,肯定又是金黃黃的一片。
父親把我安頓好後,留給我150塊錢做生活費,回家前多次叮囑我,只要不餓肚子,就要好好學習。
貧窮的尷尬從我進入這所重點中學的第一天就開始上演。
從小我是一個見肥肉就噁心的人,兩個月後的一次回家,媽媽買回兩斤肉,我卻挑著肥肉狼吞虎咽。我這個粗心的動作,讓全家人都沒有向盛肉的盤子裡動筷子。
父親去溫州打工是在我返回學校後的第三天。一個月後我接到從溫州寄到學校的200塊錢,在簡短的信中,父親告訴我,他現在在工地上幫人家建房子,一天可以賺到20塊錢,就是工作辛苦,早上6點鐘開始工作,晚上9點才下班,睡在工地上。父親說他要乾到1999年,他剛好50歲。這一年,我高中畢業,假如像他期待的那樣,我剛好考上大學。
回到學校,面對即將來臨的高考,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恐懼。每天繁重的學習後,晚上睡覺便是噩夢連連,我經常夢見我高考落榜,周圍都是要把我吞噬掉的嘲笑。
沒想到,這一切,隨著高考的結束,都變成了殘酷的現實。父親把他親手建的房子以低廉的價格賣給別人,把所有的家什裝滿卡車,連夜攜兒帶女離開了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子。一路上犬吠起伏,我滿臉是淚水,是悔恨的淚水,愧疚的淚水。我心裡一再責問自己:為什麼就這樣不爭氣?為什麼這樣不安分?這樣不聽父親的話?我怎么沒有想到,作為生活中被別人定義死了的丑角,扮演這個角色雖然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但是拒絕扮演卻要付出更加沉重的代價啊,這種代價,即使我賠上一生,又怎么能夠償付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