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邦妮
在我二十歲出頭的那幾年,胃口好得出奇。
每天深夜,我們都聚集在烤串攤前。哪怕是積雪的冬天,凍得渾身發抖,圍坐在火光面前,烤得臉頰微微發燙。我們扯淡,喝酒,滿嘴黃段子,肆無忌憚。雞脖子,肉筋,大腰子,烤得外皮焦酥里側嫩滑。夏夜的時候,在隔壁攤上叫上一打啤酒半個西瓜。毛豆,花生,兔頭,鴨爪。附送的還有下班的小姐,刷夜的宅男,打架的酒鬼,奔跑的城管。整夜在濃煙滾滾中度過。烤串其實並不好吃,鱟鹹刷醬,但是當時我愛得要命,以及那人間煙火的味道。有一次,一個發達了的裝逼藝術家來找我們,問:“在這種烏七糟八的地方,你怎么能安心創作?”我微笑著說:“去你大爺的!”
不吃串的日子裡,我們自己做飯。我的手藝錘鍊得相當不賴。口水雞,糖醋排骨,啤酒鴨,香辣蝦,乾鍋肥腸,腐乳肉,酸湯魚,都是我的拿手菜。冬天的時候,我們自己醃酸菜。一口巨大的酸菜桶,一百斤白菜。曬得表皮微乾,一層一層碼實,灑上大粒鹽,壓上一塊大石頭,放水浸泡。最冷的日子,酸菜白肉冬粉豆腐鍋。酸菜豬肉餃子,擱大量的油。油多肉滿,酸濃可口。滿屋子的朋友,歡聲笑語,麵粉飛舞。
我們自己做肉皮凍,肘子花,自己做貴州酸湯,用啤酒瓶捶打牛排。曬豇豆,茄子,曬辣椒,蘿蔔條。我們搞了一個私房菜,在家裡宴請陌生人。有人邀請我寫食譜,我為此諮詢了我的父母,菜名浩浩蕩蕩寫滿了幾頁紙。那時候我們熱衷吃自助,二十二塊一位的重慶火鍋,四兩一盤的羊肉輕輕鬆鬆幹掉八盤。後來這家火鍋店倒了,大家都說是被我們吃倒的,我深以為然。
那時候,我的一個姐們和我一起吃肯德基。她看著我吃雞翅的樣子不寒而慄。她對我說:“我不知道什麼樣的男人會愛上你。你吃東西的樣子太可怕了,完全不懂節制自己的欲望。”節制?那個時候,我連“飽”是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撐”.對我來說,“恰好”就意味著沒勁,只有過度才有吸引力。生活是一個盛宴,它應該是一個盛宴,如果它不是,那么我就用食物塞滿它。
飢餓是什麼?我想,飢餓是一種生活狀態。二十歲的飢餓,是全身心的飢餓。對愛情,對生活,對所有一切。我吃得下一個超市,一群牲口,吃得下一群夢想和野心,一口袋奇蹟,吃得下許許多多的愛情。啃咬嚼咽,與嘴沾邊的動詞就是全部。
那時候我的體重暴增到一百三十多斤。對我的身高來說是一個災難。全世界的男人都對我視而不見,只有一個人憂心忡忡。那就是我的父親。在一個盛夏的中午,他從外面回來,拿著一疊減肥中心的促銷單。他跟我說:“你必須減肥,這是你現在最重要的事。你可以不工作,但是得減肥。”我看著眼前這個年近六十的老男人,汗水濕透了他的襯衫,粘在了他的背脊上。我想像他騎著車,滿大街尋找減肥店,挨家挨戶走進去索要傳單的樣子。媽媽背著他跟我說:“你爸爸說,我們的女兒是塊玉啊,但是她以為自己是塊石頭。”然後我很肯定的跟他們說:“我不會去減肥中心的。我不吃藥,也不用什麼儀器。我自己減。”
餓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這感覺我很熟悉,因為這三年中,它一直沒有離開過我,我想,還會跟隨我一輩子。村上春樹曾經在一篇短篇小說里非常文藝的形容過。他把飢餓描繪成一幅畫:“乘一葉小舟,漂浮在湖面上。朝下一看,可以窺見水中火山的倒影。”坦白說,我覺得他餓得不狠。飢餓本身沒有詩意,沒有尊嚴。飢餓類似於疼痛。在長久持續的飢餓中,胃液燒灼,胃壁摩擦,你會感到真真切切的疼痛。人退化成動物,只想大口大口的吃東西。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想。節食之所以很難,是因為這是在與人最基本最原始的欲望對抗,在與身體最自然最直接的機能對抗。對抗的結果往往是焦慮,沮喪,崩潰和瘋狂。但是我贏了。當然,不是每次都贏,但是贏的時候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