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宇昆
【一】
我最早的記憶是我兒時的一次哭泣。那次,不管爸爸媽媽怎么哄,我就是不搭理,一個勁兒地哭個不停。
爸爸拿我沒辦法,只好任由我在臥室里哭。媽媽卻把我抱進廚房,將我安置在餐桌旁坐好。她從冰櫃上抽出一張彩色包裝紙,想吸引我的注意,“瞧瞧,這是什麼?”
每年聖誕節過後,媽媽都會將各種聖誕禮盒的包裝紙小心翼翼地裁剪下來,整齊地疊放在冰櫃頂部。幾年下來,包裝紙積了厚厚一沓。
她拿出其中一張,正面朝下反面朝上,平整地攤在桌上,給我疊小玩意兒。折、壓、吹、卷、捏……不一會兒,這張紙就在她指尖消失不見了。她輕輕一吹,一個被壓得扁扁平平的紙模型瞬間變成了有血有肉的生靈。
“瞧!小老虎!” 她邊說邊將手中的紙老虎放到桌上。它個頭不大,和我兩個拳頭加起來差不多,白色虎皮上點綴著紅色糖果和綠色聖誕松。
我接過媽媽手中的小老虎。它似貓非貓,高翹著尾巴,在我指尖左右亂竄,“嗷……”的吼叫聲夾雜著紙張的窸窣聲。
我既驚又喜,用食指摸摸後背,小東西連蹦帶跳,發出低沉的吼叫聲。
“這叫摺紙。”母親用中文告訴我。
那時我對摺紙一竅不通,但我知道媽媽的摺紙術神奇無比。只要她輕輕一吹,這些紙玩意兒便可藉助她的氣息活蹦亂跳起來。這么神奇的摺紙術只有她一個人會。
【二】
爸爸是從一本冊子裡挑中媽媽的。
記得有一次,正在讀高中的我向爸爸詢問其中經過。他顯得很不情願。
那是1973年的春天,爸爸想通過婚介找個對象。於是他漫不經心地翻閱著介紹冊,每一頁都瞟上一眼,直到他看到媽媽照片的一剎那。
“我從未見過那種照片。”爸爸說。照片裡,一位女子側身坐在藤椅上,她身著絲質的緊身綠旗袍,雙眸視鏡,一頭秀髮優雅地垂在胸前,依於肩側,孩童般的雙眼透過照片,盯著爸爸。
“自從看到她的照片,我就不想再看別人的了。”爸爸說。
冊子上說,這名女子芳齡十八,愛好舞蹈,來自香港,英語流利。但這些個人信息沒一個是真的。
後來,爸爸開始給媽媽寫信。在那家婚介公司的幫助下,他們一直保持著聯繫。終於,他決定親自去香港看她。
“她根本就不會說英語。我收到的信也都是婚介以她的口吻代寫的。她的英語完全停留在‘你好’、‘再見’的水平。”
究竟什麼樣的女人會把自己像商品一樣放到冊子裡,並期待別人把她們買走呢?我那時還是個高中生,輕蔑鄙視之情油然而生。
爸爸沒有因為受騙而闖入婚介所要求退費賠償。相反,他帶媽媽去了餐廳,找來服務生給他們做翻譯。
“她怯生生地看著我,眼神中透著幾分害怕和期待。當服務生開始翻譯我的話時,她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爸爸回到康乃狄克,為媽媽辦了入境手續。
【三】
一年後,我出生了。那一年,是虎年。只要我想要,媽媽就會用彩色包裝紙給我折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山羊、小鹿、水牛等等。在我家客廳,這些小動物隨處可見。而老虎則咆哮著四處追趕它們,一旦追上,就會用爪子將其摁倒,擠壓出身體裡的空氣,讓它們變回一張扁平的摺紙。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我就只好往小動物的體內吹口氣,讓它們重新活蹦亂跳。
小動物時常會陷入麻煩。有一次,水牛在我們吃午餐時掉進了醬油碗,似乎它還真想像水牛一樣在泥漿里打滾嬉鬧一番。我趕緊把它捏出來,但它的四肢已經被黑黢黢的醬油泡軟了,無法繼續支撐軀體,只能軟綿綿地趴在餐桌上。
我把它放在陽光下曬乾,但它的四肢卻因此而扭曲,不再像以前一樣能四平八穩地奔跑走動。最後,媽媽用莎倫紙將它的四肢包紮固定起來。這樣,它又可以隨心所欲地打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