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過是機關科室里小得不能再小的科員,直到退休,也沒混上個正科。但他有他的驕傲,那就是他的女兒。
女兒自小就多才多藝,獎狀掛了滿滿一面牆,這裡面還有好些是全國的獎,尤其是女兒的文章,小小年紀就上了一本又一本的雜誌。每逢女兒的文章發表了,他總會把雜誌拿到辦公室去,裝模作樣地在辦公室看,直到被同事很“偶然”地發現,接過去,說:老楊,你女兒將來要成作家的喔!他便嘿嘿地笑,謙虛地說:還差得遠呢!其實在心裡,他是把女兒當成了作家的。他甚至想:將來女兒成了作家,他也可以寫一寫她的故事,那就叫“名人軼事”了。
他給女兒寫成長日記,每一筆都記得無比認真。他這輩子平庸著過了,這世界多一個他,少一個他,都沒什麼關係,但女兒不一樣,她的人生一定像一座山一樣,每一步都是向上的。而他,就是她向上的推動力。
想到這些,他就神清氣爽。在機關里受的那些窩囊氣都煙消雲散了。
回到家,他摸著女兒的頭說:丫頭,給爸好好努力,咱也考個北大清華震震他們。
在他所在的機關里,還沒有一家的孩子考進過北京呢!
女兒聯考那3天,他興沖沖地去請假。工作這么多年,他幾乎沒請過假。但這於他是天大的事,是喜事,他巴不得全機關的人都知道他老楊的女兒聯考了,而且錄取通知書指日可待。機關里的人說:老楊,要請喜酒喔。他點頭賠笑:一定,一定。
他實在是幫不上女兒什麼忙,女兒上了高中,他看報紙上說吃朱古力可以增加記憶力,他就不惜花錢買德芙朱古力。後來女兒說吃膩了,他又求去俄羅斯考察的局長給帶一箱俄羅斯的黑朱古力。
女兒說:真是廣告裡那種絲滑的感覺啊,爸,你嘗嘗。他咬了一點點,真是口味醇厚。但他怎么捨得吃呢?那一箱朱古力,花了他好幾個月工資啊!
把女兒送進考場,他就滿街轉,想轉點女兒喜歡吃的東西。買到了櫻桃,買到了草莓,還買到了新出爐的女兒愛吃的椰蓉麵包。他滿頭大汗趕到考場時,女兒已經出來了,噘著嘴,並不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地吃他買的東西,他的心忽悠了一下。
他接過女兒手裡的文具,說:別想了,還有下面要考的呢。女兒考了3天試,他就在街上晃了3天。有時看著車來車往,他想:女兒也會被這些車帶走吧,然後牽著一個樹一樣的男人的手,過她的精彩人生去了,那他還剩下什麼呢?這樣想,就會很傷感,但他還是想女兒能出息,走得越遠越好,就是孤獨,那也是甜蜜的孤獨。只是女兒忙功課,好久都沒寫文章了,恐怕當不成作家了。
他知道女兒考得不好,但萬沒想到考得那樣不好,連本科線都還差一大截。他的牙一下子就火燎燎地疼了起來。但看到不吃不喝的女兒,他還是強打起精神,哄她說:你是心理素質不好,沒關係,咱再來一年,你底子好,一定沒問題的。
那些日子,他都不敢出門,誰見了都會問他女兒考了多少分,他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就像自己最冠冕堂皇的衣服被人揭開了,看到的是他滿身醜陋的傷疤一樣。
那一年,他都不在外人面前提女兒。局長科長的兒子們仍是鬧騰。科長的兒子花了很多錢,上了私立大學,回來,居然對他說:楊叔叔,讓你家楊雨薇跟我一起上大學得了,那學校不錯。他賠著笑臉,心裡卻惱怒得不行,你是什麼玩意兒,我女兒跟你上一個大學?那不是笑話嗎?
女兒也跟他疏遠了很多,她說:你從來就沒愛過我,你愛的不過是你的面子。
第二年,他仍是請假,只是低調了很多。女兒嘟囔著:請什麼假啊,你們機關的人沒問你,你幾個女兒啊,年年聯考?他知道女兒說的是氣話,只是嘿嘿一笑,兩個唄,今年考的是二女兒。女兒也被他逗笑了。
那個8月,讓他刻骨銘心。不管他承認不承認,自小就極出色的女兒,在聯考的橋上被證明是平庸的。他四處奔波,才幫她上了省內的一家財會學校,而且花的是3倍的錢。東挪西借湊夠了,送走了女兒,回到家,他幾乎要病倒了。妻子長吁短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