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抗抗
【一】
那天清晨6點多鐘,書房的電話急促地響起來。我沒接,翻身又睡了。過了一會兒,鈴聲又起,在寂靜中響得驚心動魄。我頓時驚醒,跳下床直奔電話。一聽到話筒里傳來父親低沉的聲音,我的腦子嗡的一下,抓著話筒的手都顫抖了。
在這個秋天的早晨,年近80歲的母親突發腦出血,被送往醫院搶救,準備手術。放下電話,我渾身癱軟。當天晚上,我乘坐最後一班飛機回到了杭州。
走進重症監護室的最初那一刻,我找不到母親了——僅僅一天,腦部手術後依然處於昏迷狀態的母親,整個面部都萎縮變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到處插滿管子,頭頸上敷著大面積的厚紗布。那時我才發現母親沒有頭髮了,那花白而粗硬的頭髮,由於做手術完全被剃光,露出了青灰色的頭皮。沒有頭髮的母親不像我的母親了。
手術成功地清除了母親腦部表層的淤血,家人和親友們都鬆了口氣。我們在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地守候,焦慮而充滿希望地等待著母親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我無數次俯身在母親耳邊輕聲呼喚:“媽媽,媽媽,您聽到我在叫您嗎?媽媽,您快點兒醒來……”
兩天后的那個上午,母親終於睜開了眼睛,卻不能說話。許多時候,我默默地站在她身邊,長久地握著她冰涼的手,暗自擔心甦醒過來的母親也許永遠不會說話了。甦醒後的母親意識依然是模糊的,只能用茫然的眼神注視著我們。
【二】
母親開口說話,是在呼吸機拔掉後的第二天晚上。那天晚上恰好是妹妹值班,她告訴我們母親一口氣說了好多話。
清晨我趕到醫院病房,悄悄走到母親的床邊,問:“媽媽,認識我嗎?”
母親用力地點頭,卻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說:“媽媽,是我呀,抗抗來了。”
由於插管子損傷了喉嚨,母親的聲音變得粗啞低沉。她複述了一遍我的話,可那句話卻變成了:“媽媽來了。”
我糾正她:“是抗抗來了。”
她固執地重複說:“媽媽來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上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我遙遠的童年時代傳來:“別怕,媽媽來了。”在母親甦醒後的最初時段,在母親依然昏沉疲憊的意識中,她脆弱的神經里不可摧毀的信念是:媽媽來了。
是的,媽媽終於回來了。
【三】
從死神那裡僥倖逃脫的母親,重新開口說話的那些日子,會奇怪地冒出許多文言文的句子。探望她的親友對她說話,她常常反問:“為何?”要是問她感覺怎么樣,她回答:“甚感幸福。”那些言辭也許是她童年記憶中接受的最早教育,也許是她後來的教師生涯中始終難以忘卻的語文課文。
母親的語言功能開始一天天恢復正常。每一次醫護人員為她治療,她都不會忘記說聲“謝謝”。她開始使用一些複雜的句式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卻又常常詞不達意,讓人忍俊不禁。她常常把我和妹妹的名字混淆,我們糾正她的時候,她會狡辯說:“你們兩個嘛,反正都是我的女兒。”
離開重症監護室之前,爸爸對她說:“我們經歷了一場大難,現在災難終於過去了。”
母親準確地複述:“災難過去了。”
母親的意識與語言功能的康復是十分艱難與緩慢的,但她天性里的那種純真、善良和詩意,卻始終被她無意地堅守著。若是問她:“媽媽,你今天有哪裡不舒服嗎?”她總是回答說:“我沒有不舒服。”有親戚去看望她,在她床前站成一排,母親看著他們,微笑著說:“親親愛愛一家人。”那是我小時候母親給我買的一本蘇聯兒童讀物的書名。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音樂聲,母親說:“敞開音樂的大門,春天來了。”醫生帶著護士查房,在她床前噓寒問暖,母親說:“這么多白衣天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