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冉雲飛
轉眼間,王小波去世十五周年了。他所寫的文章與林達的著述構成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一道特殊的人文風景。王小波明白、有趣、幽默,於不知不覺中使人受到教益,甚至使不少人有“原來話還可以這樣說”的先著我鞭的快感與心契。
我不是王小波門下走狗,甚至算不上他的忠實讀者。我唯讀過他的隨筆雜文,而沒有讀過他的小說。我對中國當代小說整體評價比較低,因為在這個現實永遠比小說來得更有想像力的土地和時代,國人至今還沒有創造出配得上這苦難大地的佳作。我想王小波的小說也許像有些讀過它的人所認為的一樣不錯,但離成為配得上我們苦難的偉大作品可能還有一定距離。
但王小波的隨筆雜文卻算得上非常好的文字貢獻,這些不多的貢獻,不僅使大家知曉王小波配得上他所受的苦難,更接續了由胡適等自由主義者開創的平和理性、明白有趣的說理傳統。這個傳統經過六十多年來的滌盪,如批判胡適運動及出版《胡適思想批判》八大冊,已經使得許多人不知怎么說理、如何爭論了,於是大肆謾罵、胡攪蠻纏、邏輯混亂的文章和言論流行,並俘獲了許多人的心。
不特如此,在喪失平和說理的同時,還喪失了有趣幽默的情感與智慧,這真是一個極其傷痛的事實,可是有不少人將此視作微不足道的小事。做學問的抄襲,沒有原創,沒有思想;寫文章的人,老套八股,被意識形態大詞所捆縛,不知逃離,還自得意滿地在糞坑中歌頌這糞坑是多么舉世無雙。獨獨王小波從糞坑裡跳出來,發現那些真實有趣的生活與事物,並用明白有趣的文字將其表達出來。
王小波不僅讓大家學會思考,而且讓人覺得真正的思考是件美好的事。真實地思考在不自由的環境裡,雖然不乏痛苦,但仍然值得為此努力,因為真實地思考的確是一種樂趣。王小波說,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事實上,有不少人的痛苦不是因為他有真實澄澈的思考能力,而是因為他腦子成了一鍋漿糊,喪失了鑑別和思考能力,被別人賣了還幫著他數錢,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而不自知,當作了別人思想的跑馬場還自以為得計。雖然這是一種不幸的痛苦,但這痛苦的質量卻比較低,因為它不會化為不痛苦而對人生有所增益。它只會增加痛苦,最終以至麻木消沉,人生因此而喪失生趣,只等了此殘生。
有些人清醒後更多的是無理智的憤怒,在思維上去做自己反對之人的俘虜,成為你所反對之人的思維複製器,在語言上成為你反對之人的應聲蟲。如此一來,你就容易被仇恨所束縛,為你應該拋棄的陳舊思維所圍困。即便你再反對,也永遠走不出那莫比烏斯圈的自咬,成為無趣人生巨大絞肉機上的犧牲品。思維是有樂趣的,但要獲得真正思考的樂趣,要能從六十多年來沉重的意識形態大詞里突出重圍,卻並不容易,王小波是其中少數成功者。
有很多人生時沒有尊嚴,死了更默無聲息,惟獨那些為人類尊嚴而發聲的人,將會永遠被人紀念,王小波將會進入永遠被人紀念的行列。王小波說:“尊嚴就是意味著你在任何地方都被當做一個人物來看待,而不是東西”。王小波無疑是個人物,而一些人既不是人物更不是東西。如果說王小波對我有影響的話,那就是一個人不僅要知道思維的樂趣,平和理性、有趣幽默地表達出來,而且一個人還要配得上自己所受的苦難。一個人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那苦難就是白受了,那苦難還會像魔鬼怨魂一樣糾纏著你,使你不得安心,無法得到做人的尊嚴。
王小波那代人幾乎都受過被捏成泥團的“上山下鄉”之苦,但真正配得上這苦難的人卻不多,因為有不少人還“青春無悔”呢。一個人要配得上自己所受的苦難並不容易,但值得用一生去努力。如果我們在必將開往墓地的列車上能夠坦然無愧地面對自己的一生,能夠對自己的子女說我並不想把不自由的生活不負責任地傳遞給你們,我為自由與有趣的生活努力過,現在該你們了。那么我們的墓志銘也許可以共有:一個人要配得上自己所受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