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作品裡面有對女性命遠的精妙體察,對世道人心的一語洞穿,加之與生俱采的骨子裡的傲與冷,使讀者仿佛五臟六腑變換了一個全新格式,如她的《傾城之戀》《紅致瑰與白玫瑰》《金鎖記》《沉香屑》,但它們似乎有些過於華麗,帶有她年輕時代的色彩和底調。
長篇小說《十八春》才是她最好的作品。作品中的顧曼貞,永遠穿著暗藍旗袍,因為她姐姐曼璐蛻變為二流交際花的緣故,她這樣的穿著多少有些自衛的意味。然而在沈世均眼裡,她卻是“纖細而堅強的,籠統的好”。世均回南京的家,曼貞在上海,他在南京的雨夜裡想起她,“故鄉就變成異鄉了”。於是他忍不住一大早下了火車就來廠里,恰在門口遇見她。他急道:“曼貞,我有話對你說。”曼貞看他著急的樣子,上下打量他,一連串猜測在她腦里閃過——他訂婚了,他家裡出了事,他辭職……他卻道:“我有好些好些話要對你說。”
張愛玲的筆仿佛是有神靈指使的。事情越是千鈞一髮,她卻越是漫不經意。這種千百年來世間男女所痴心的一樁事,若放在俗家筆下,不知要製造多少哆嗦、瑣屑而無聊的語言幻像呢,並且還往往糾結於外圍,深入不到內里。而她三言兩語,全都著了精要,一下子呈現了事情的真相,直抵人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仿佛是在人心尖上雕刻,如此的精妙、確切與傳神。這樣的工作,真非天才而不能。
《十八春》最要緊的好處還是作品的內在本身,它寫出了人的命運由鮮亮變為黯淡之必然之無可奈何的宿命感,整部作品顯得練達而老成。美的形式在技術上是可以複製的,它如葉片的暗影。葉子連結了枝蔓,枝蔓連結了枝條,枝條連結了枝幹,許多根線條形成一個走勢,頗著某一種邏輯秩序,終結於根脈核心。這核心才是真正令人觸目驚心的,它必是赤裸的,也是坦率的,藏不住任何的秘密。它是關於一個人心目中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更有對人生世態的觀念。它所展現的點滴零碎,都來自這裡。如果作家對世界的理解是混亂的,由這個根脈核心抽條出的枝蔓花葉,也必定是繁複混亂、沒有秩序的。
張愛玲偏偏讓美好而乾淨的生命軌跡,經歷災難與泥沼。曼貞被姐姐囚禁而被姐夫玷污,生了孩子,卻不得不為了孩子再回到災難與泥沼里——在姐姐死後居然選擇嫁給了姐夫。我覺得她對世界的理解是悲觀的,也有超現實的成分。她有著傷痛。也有著對世道人心的徹底失望。她為了保存著她的傲慢和尊嚴,只能選擇孤獨。
對於張愛玲,人們似乎只覺其雅,而不覺其痛。
一個孩子的天目,必定是因為痛苦才被打開的,這使她看見了世人所不察覺的隱性世界。張愛玲固然有著貴族血統,生活優裕,曾經快樂地在她母親家的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聽著客人們演話劇,唱英文歌。豈知後來的生活急轉直下,母親離開,只剩下她和弟弟跟著父親生話。他們的生活是可以想見的。有錢也不行,不是錢的事。他們的褲腿永遠短了一大截。冬天的鞋子進了水,腳腫脹得像一個麵包。只是因為她對繼母項了嘴,她父親的耳光便打過來。她只記得地的臉偏向左一邊,又偏向右一邊。他父親甚至囚禁她半年,病了也不給醫看。沒心沒肺的孩子或許慢慢把這忘了,偏偏她有的只是靈性,她是靠著靈性生長的,就只有把這苦痛儲存了。那些整塊吞咽的痛苦慢慢結了痂,內里的變異卻只能如腐水一般慢慢地流淌出來,毒素一般滲透在她的生活里。或許那些情節,只是毒素作用的徵象。文學情節往往是寫作者心理經驗開放的瞬間。
那時候她心中的母親,其實是一個虛幻的存在。母親,除了是血脈之源,更是安全、溫暖、愛之所在。但這些過早地離她遠去了。我仿佛看見了她在繁花似錦的表層底下,求助而又無助地,愛又恨著她的生之源。這世間最艱難的悖論,她過早地面對了,也因此生髮出對世界的悲劇感。她對心中那個叫做母親的存在,只是心嚮往之,而永遠地求之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