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凋謝的無窮花
1979年11月,朝鮮半島進入多雨而寒冷的冬季。27歲的朴槿惠一襲黑衣,站在青瓦台前濕淋淋的草地上,看青瓦粼粼、檐牙高啄。她在這裡生活了17年,如今馬上要離開。雨斜斜密密地落下來,她覺得那是千萬根鞭子抽打在身上發出的聲響。
內務秘書抱著一個滿滿的紙箱子朝她趕過來,不斷有東西掉落,他不去撿,反而毫不留情地將它們踩到泥水裡。朴槿惠望著秘書,還在她少女時代,他就跟隨父親,也曾無數次帶她到青瓦台後面的山上,春看百花,夏攬蒼翠。現在,他眼裡滿是惶恐,仿佛她是病毒,會隨時鑽進他的血液,中止他的心跳。
朴槿惠彎腰撿起一張照片,那是9天前的上午,她陪父親去參加湖堤剪彩時的留影,天空明媚,她笑,父親也笑,民眾在歡呼。不料,幾個小時後,明快的一切隨著幾聲槍響被蒙上沉重的陰霾。
朴槿惠帶著弟弟和妹妹回到首爾的一棟老房子裡。17年未回家,老宅周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樓林立,街道繁華。朴槿惠想起搬離這個家住進青瓦台時和父親朴正熙的一段對話:“爸爸,你為什麼要當總統?”朴正熙回答:“我出生的地方到處都是茅草屋,有一年冬天,大風掀翻我家屋頂,母親帶著我和姐姐想到別人家去借宿,但我們轉了一圈後又回到自己家裡,因為鄰居們也都在風雨中挨凍。我永遠記住了母親那晚悲傷的面容,發誓要盡我所能改變這一切!”
父親的願望實現了,如今的大韓民國,不僅連偏遠地方的農民都住上了青青的瓦房,全國人均收入還翻了20多倍。這樣的父親卻被最親密的下屬射殺在宴席之間。她對所發生的一切難以理解,難以接受。
但她是朴槿惠,一個女代母職,當了五年“第一夫人”的特殊女人。她不能像妹妹那樣痛哭,也不能學弟弟那樣買醉,只能表現出冷靜與克制。早在父親被刺之前,1974年,母親陸英修也被刺。她震撼於父親冷靜地留在演講台上,而不是護送母親到醫院。事後,他堅決不再娶,表現出對亡妻極度的眷戀與忠誠。從那以後,她開始學習以父親的方式表達感情,也學習他特殊的應對危機的方式。5年裡,她穿母親的衣服,戴她遺留的首飾,模仿她的言行,在從容淡定中完成許多國務活動,包括接待時任美國總統卡特。政治不僅讓她早熟,也讓她認定自己的命運跟這個國家緊緊相連。所以9天前,得知父親被刺,她的第一反應不是痛哭,而是冷靜地問:“前方(邊境)有什麼情況?”這一問,使得她本該為失去父親而流的眼淚,再也沒有機會宣洩。
從“第一夫人”跌落為平民和孤兒,朴槿惠感到極度的失重,她想依靠法律嚴懲殺害父親的兇手。但是韓國最有名的律師、聲稱是父親最堅挺的支持者這樣回覆:“我不替兇手辯護,就等於是幫你了!”他說的沒錯,當時不僅許多律師聯名替刺客辯護,一些城市還爆發遊行示威,要求釋放刺殺總統的情報部部長,大家高呼:“他殺了一個獨裁者,是了不起的民族英雄!”
甚至朴槿惠的住所也被情緒激昂的人群包圍。她不能出門,也無法求救,只是悲哀地意識到,不管他們一家曾經為這個國家帶來怎樣的改變,做出怎樣的犧牲,現在,世界被顛覆,一切被唾棄。
背叛!這是她唯一能想到回敬這個世界的詞語,她的胸腔里奔騰的全是憤懣和失望,但表面上她依然淡定從容,認為只有驕傲地面對聲討,才是對父母最大的告慰。
可是,3個月後,悲憤以一種令人難以接受的方式噴薄而發。她身上開始長出紫斑,醫藥都不能起作用,不明斑點很快蔓延到臉上。畢竟還是年輕姑娘,容顏不再,自信也便不再,她沒有了淡定的資本。1980年1月,她跑到父母的墳前痛哭,淒哀無比。此時,新任總統掀起了批判朴正熙的浪潮,她悲痛欲絕的照片被搬上報紙,讓反對者快意。
而1952年,榮升父親的朴正熙給她取名槿惠,是因為木槿花是韓國的國花,美麗、花期長久,又被賦予政治意義,名為“無窮花”。他希望女兒做一朵無窮花,用持久溫和的芬芳施惠於人。現在,她似乎過早地走完了花季,凋謝了。
絕望中的精神求索
朴槿惠從此閉門索居,桌上的一杯水,窗外的幾滴雨,都會讓她落淚。她開始懷疑一切,晝夜交替,花開葉落,這些過去看來最簡單不過的事情,如今都能進入她的心裡,引起她的一番“為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的思索。她進而懷疑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過去和這樣的現在,她存在的意義在哪裡?日思夜想,她找不到答案,思想混亂到極點。
有一天,她的房門被敲響,堂哥朴在鴻走進來,他是親屬中少有的沒有疏遠他們姐弟的人。他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你應該找人談戀愛,結婚,成家,養育孩子。相信我,有了情感寄託,傷痛更容易治癒。也請別忘了,你是長女,應該做出積極的榜樣!”
堂哥提醒她去關注弟弟和妹妹,當時弟弟朴志晚沾上了毒品,正面臨被起訴;而妹妹正跟一個比她年長很多的男人打得火熱,試圖通過畸戀,得到父親般的保護。朴槿惠為時已晚的干預,換來的是弟弟妹妹變本加厲的深陷。
她甚至沒辦法改變自己對感情的態度。讀大學時,她有不少追求者,但為了不增加安保的負擔,她選擇了孤獨。大學畢業後,母親積極為她張羅婚事,但突遭刺殺。在女代母職的5年裡,她用母親的衣物包裹自己,因此也包裹住20歲出頭的芳華,以及對愛情的希冀。父親遭刺後,她也曾思嫁。臨搬出青瓦台時,她在電梯裡跟父親的一位部長相遇,對方此前曾多次表示,希望她能做他的兒媳。她滿懷期待地招呼說:“您好!”但直到電梯門再次打開,對方也沒有看她一眼。如今,她飽嘗世態炎涼,什麼人都不願意相信,又何以相信愛情?
獨處3個月後,朴槿惠出門了,她一身素裝,來到首爾古老的宗廟,對著佛像深深參拜。母親生前是個佛教徒,她想追尋她的足跡,看是否能獲得內心的平靜。然而,她很快發現,痛苦太多,疑惑太多,一種信仰遠不足以使她得到拯救。沒過幾天,她又來到一座教堂,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禮。接下來,她瘋狂地閱讀各種文化背景的宗教和哲學書籍,可不管哪門哪派的思想,都缺乏一種足夠的力量,理清她的思緒。她努力想去信奉各種宗教,又覺得什麼都不可信。一年以後,孤獨猶在,混亂猶在,懷疑和迷茫猶在。
1980年秋,又一個陰雨天。朴槿惠坐在老屋的窗前,桌上放著一本英文版的《中國哲學簡史》。該書是根據中國著名哲學家馮友蘭1947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講授中國哲學史的英文講稿整理而成的。她沒有急於翻開,而是檢索她跟中國文化的聯繫。父母都曾在中國東北生活過,他們從小教她說漢語,認漢字。國小的時候,父親送給她一本中國古典小說《三國演義》,她特別欣賞英雄趙雲,他勇猛、忠誠而堅毅,其中大戰長坂坡,“懷抱後主,直透重圍”一幕,尤其讓她怦然心跳。她從沒有機會認真戀愛,卻很早認定,如果要找愛人,應該是趙雲式的。
溫馨的回憶像穿窗瀰漫的水霧,開始浸潤她乾澀的心靈。而當她真正翻開書的時候,她分明感受到一種明亮的光芒,直達心底。馮友蘭以貫通中西、縱橫古今的視野,對中國哲學進行了系統而深入淺出的講解。他說,這世界上有各種人,每一種人都有那一種人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從事政治的人,有可能成為大政治家;從事藝術的人,可能成為大藝術家。但是職業上的成就,不等同於作為一個人的成就。專就人本身來說,最高成就應該是什麼呢?中國主流哲學家的答案是,內聖外王!內聖,是指修養的高度;外王,說的是人的社會功用。只有具備最高精神成就的人,才最適合為王。
字字珠璣,穿透內心,她一直想不明白,給韓國帶來經濟飛躍的父親,為何不受國民擁待?現在,答案開始清晰,他有積極的社會功用,修養卻沒有達到足夠的高度,不足以服眾。她從早晨讀到傍晚,不僅沒有像讀其他哲學著作那樣,迷失在深澀難懂的道理中,反而清楚了解到中國歷史上有哪些聖人,他們有怎樣的思想,這些思想跟政治有什麼深厚的聯繫,在漫長的歷史中,如何被發展和利用。
在那個雨霧瀰漫的夜晚,外邊一片漆黑,她卻分明看到一個美麗而深邃的夜空,老子、莊子、孔子、孟子等等,是嵌在這夜空中閃亮的星星,對她眨眼,閃著神秘而誘惑的光芒。
冰公主蛻變成女總統
《中國哲學簡史》成為朴槿惠了解中國哲學和文化的入門書,她又找來馮友蘭在30年代出版的中文版兩卷本《中國哲學史》,潛心研讀。該書引用了大量的諸子百家原文,從1980年到1987年,她憑著刻苦自學的精神,硬是克服了語言障礙以及諸子百家明晰不足、暗示有餘的特點,通讀了上下兩卷本長達60萬字的巨著。
她寫下了大量的日記,記載經典引導下的心靈跋涉。她說:“讀中國哲學,難在暗示處,妙也在暗示處。”她用先賢的思想分析過去的災難:“‘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責之急,怨之深,父親之刺,大概因由於此!”朴正熙當政時,一方面大力發展經濟,對工人施與恩惠;一方面極力壓制言論自由,打擊異己。他主持建造了韓國第一條高速公路,卻拘捕殺害數萬知識分子和反對派。被刺殺的當晚,他因為嚴厲指責情報部部長工作不力,導致部長惱羞成怒掏槍射擊!
她這樣評價馮氏著作對她人生的影響:“在我最困難的時期,使我重新找回內心平靜的生命燈塔的,是中國著名學者馮友蘭的著作《中國哲學史》。它蘊含了讓我變得正直和戰勝這個混亂世界的智慧和教誨。”
朴槿惠此後的一切言行,都體現出中國哲學智慧和個人痛苦經歷交相作用的複雜烙印。在日常生活中,她嚴守道家的養生說,穿最簡單的衣服,吃最簡單的食物,且從不吃飽,常年保持不超過26英寸的腰身。從20世紀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她唯一參與的社會事務是嶺南大學的理事長。她找回了真正的平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說:“過去我刻意模仿父母,現在我認為,一個有深度的靈魂,是要遭遇思想的探索和人生的磨礪的!”1987年,朴槿惠到台灣留學時,身上的斑點已經褪去,神采奕奕,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她秉守儒家的中庸之道待人接物,言語不多,語速也不快,對人不顯熱情,也決不冷淡。她推崇馮友蘭儒道兼修的觀點,又信奉老莊的無為而治,喜歡遵循規律辦事。1989年,弟弟朴志晚因為沉迷毒海被拘押,朴槿惠不拯救也不探視,妹妹指責她冷血,她回應說:“‘反者道之動’,任何事情發展到了一個極端,就會走向另一個極端。他可以自己拯救自己的!”此事導致姊妹關係惡化,此後,妹妹朴槿令成為她最強勁的反對者。
然而,冷靜兼容的思維,最終幫助她等來了命運的轉機。90年代中期,韓國經濟衰退,各種思潮泛濫,民眾感到政府軟弱無力,在此種背景下進行的“韓國歷史上影響最大的總統”的民意調查,朴正熙的得票率竟然高達70%,民眾懷念他創造的經濟奇蹟。
一直隱居修煉的朴槿惠,瞅準機會順勢而出,競選國會議員,她勝了,此後一路過關斬將,直至XX年競選總統之位。
這是一次空前激烈的政治角逐,因為身份特殊,她領受到許多人的愛,也領受到一些人的恨。她以強大的精神力量,遊刃有餘地消解了這些愛恨榮辱。針對批評者說她是“冰公主”“冰山女王”,不具親民的魅力,她說:“冰,是堅硬萬倍的水,結水成冰,是一個痛苦而美麗的升華過程!”
她再次勝了,成為大韓民國第一位女性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