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
從來沒這樣站在這么多人面前講我自己,我很抱歉,恐怕要讓大家失望了。第一,我講的內容里恐怕沒有頭幾年流行的心靈雞湯,恐怕也沒有勵志的豪言壯語,更沒有成功學的所謂經驗。我想實在沒轍了,就倆字兒——真誠。我就秉定了這么兩個字兒——真誠,有什麼說什麼,就簡簡單單、朴樸實實、原原本本的把自己人生的幾個小故事講給大家,可以嗎?
小時候有的人說王剛是個淘氣的孩子,我謝謝您誇獎我。因為說淘氣那是好話,在我看來,因為(我)實在是一個壞孩子,壞到什麼程度呢?國小四年級的期中考試,我那時候因為在前邊兒老影響後邊的同學,老做一些小動作啊,要什麼什麼什麼,老師就給我安排到最後一排了。期中考試,考完了,我第一個答完卷子了,答完卷子要交到老師那兒去,回來收拾文具盒就看著操場外邊,一個人沒有。我覺得百無聊賴,出去也沒人跟我玩,於是我就跟前面悄悄地說:分開,分開,分開,這是一個大家聽慣了的命令,於是一男一女,這些同桌同學就把各自坐的椅子,他往這邊分一下,她往這邊分一下,然後我哈著腰去,中間爬啊,爬啊爬。大概有三米多遠,那兒有一個方的地板口,掀開就是地板底下。我們東北城市呢,底下都是走那個暖氣管道的,所以地板離真實的地面還有將近一米高,跳下去了,還得跟人家那個女同學說:蓋上。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個女孩子叫肖秀楓,記得多清楚。蓋上了,我就往前爬了一會,挺黑的,然後摸到原來固定的一個地方,那裡有個蠟燭頭,有一個火柴盒,把它點著瞭然後沿著這個管道往前爬,要幹嘛呢?想從另外一個班的地板口再上來,那該是多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啊!就這樣,殊不知,我們的底下是什麼?爬得是刷啦刷啦響,是常年累月,我們這些懶學生大掃除的時候,把一些廢紙掃到裡邊去了,長期暖氣的烘乾再加上裡邊它有穿堂風啊,那紙極為乾燥,終於不小心,啪,蠟燭頭就掉下去了,掉裡邊有穿堂風的。呼,紙就著起來了,我知道這下要惹禍,就向前撲。好幾十年的樓房了,地板都是縫子,順著地板縫子開始往上冒煙。上面就嘩啦,嘩啦,嘩啦。我就聽著上邊,桌子椅子全動起來了,然後就聽老師說,怎么回事?然後地板口的肖秀楓同學喊了一句:王剛下去了。大家用各種各樣的器皿(接水)就開始往下澆,往下澆,然後終於火滅了,我也在底下拚命地撲,最後我就跟落湯雞似的,被我們一個姓孫的老師就給提溜出來了。我已經嚇得不得了了,老師說了一句話我差點沒哭了。“你燒著了沒有啊?”當然還有很多很多,時間所限,不說了,罄竹難書。
1959年的春天學校委婉地通知我媽,說五年級開學的時候給你兒子找另外一所學校吧。那意思是變相開除了,而且我已經被記一大過了,然後就開始逃學,為什麼逃學呢?因為老師公開地號召同學孤立他,誰也不要理他,這孩子特別壞,你們看見沒有,他學習成績非常好,他為什麼找你們一塊兒淘,就是想把你們的學習成績全都搞下來,然後他一枝獨秀。我真沒這個想法,冤哉枉也,但是從此一個孩子王就變成了人人嫌棄的這么一孩子。我爸爸經常捶胸頓足的,在打完我之後(說):我怎么養了你這么個兒子!他可惡在哪裡,他挨打的時候他不認錯,打得這兒都流血,然後自己把這鼻血就往家裡雪白的牆上抹。你打,你打,就這樣,家裡外頭沒人搭理我,終於有一天憋不住了,因為(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一個剛剛十歲多一點的孩子。哎呀,真難受,總得有人傾訴,有一天晚上,我自己大概花了有三四個小時的時間裡,在我自己的那六七平方米的自己的屋子裡,就寫一封信。寫完了把它封上,貼上一個八分郵票,在信皮上寫的是:北京,毛主席收,吉林省長春市朝陽區,北安路國小四年級二班,王剛。完全實名制,我記得吉林省博物館離我們家那兒很近,轉角那兒有一個信筒子,我就把它放進去了,這事就過去了。大概過了一個禮拜,忽然有一天學校找到我媽,說讓王剛來一下。我極為不安,甚至害怕,這找我要乾什麼呢?是宣布正式開除我的決定,我沒有想到老師居然站在教室門口來迎接著我,還笑著跟我說:王剛同學,來了,走,跟我到教導主任那兒去一趟。教導主任是在二樓,教導主任也朝我笑:王剛同學,你來了,跟我到校長室去一趟。我記得在半樓轉彎的時候,我摔了一跟頭兒。腿都軟了,因為什麼,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看電影看戲,一個犯人在臨死刑之前,往往是給一頓飽飯吃,給一個笑臉。我說這下壞了,肯定是要開除我了,難道校長也朝我樂嗎?那就更可怕了,果然校長也跟我樂著說:王剛同學,來了,來,到裡邊兒來。給我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子來,當時我覺得那個信封好大好大,但現在看著好小好小,我把這封信的原件兒帶來了。上邊寫的:吉林省長春市朝陽區北安路國小,四年二班,王剛小朋友收,中國共產黨中央辦公廳秘書室,這是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室的回信,不是毛主席的親筆回信。裡邊兒是一個當時中共中央辦公廳的公用信箋,寫的是:王剛小朋友,你6月24日寫給毛主席的信和寄給毛主席的圖畫、照片都收到了。謝謝你,今寄去毛主席的相片一張請留作紀念,希望你努力學習,注意鍛鍊身體,準備將來為祖國服務,此復,並致,敬禮,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室,1959年7月2日。
這是當年寄來的那張照片,後來,還好(我)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孩子,好孩子。學習當時一直很好然後就盼著,升大學,結果停課鬧革命,從此,上大學這個志願就算徹底的在那個年頭,就給扼殺了。跟大家一樣,做一個知識青年,正好下鄉一年的時候,我媽媽突然來個電話說:我跟你爸要回響號召走五七道路,都要到農村去了,你妹妹呢,吉林省軍區那個宣傳隊,就是文工團已經初步定下來招她了,咱們家四口人馬上就分三下兒了,你回來一趟吧。回到長春,然後陪我妹妹最後一次確定她命運的考試,我妹妹進去了,我在走廊那兒就等著,她才十四歲呀。我就聽裡邊,我暗暗叫好,聽見我妹妹在唱毛主席詩詞 《沁園春雪》。那首歌,就是:“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我記得當年她把這個“萬”拉得老長,老長。我在外邊:好誒,好誒,好誒,太好了,太好了。結果唱完了,她們的對話我就聽不太清楚了,一會我妹妹出來了,(她說):哥,他們讓你進去一下,我說:“找我幹嘛?”“我說不清楚,你進去吧。”我就進去了,就像這樣的幾位,在那兒坐著,我就站著。(他說):“你是王靜的哥哥?”我說:“是。”“聽你妹妹說她會唱會跳受你影響?”我說“也沒什麼影響,就是平時玩。”“喔,那你,你會幹嘛呀?”我聽這話有點兒彆扭,我就回了一句,“那你想讓我幹嘛啊?”“你能像你妹妹剛才(唱)那個《沁園春雪》嗎?”“那個她唱,我朗誦好不好?”“行啊!”於是我就“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那你會唱嗎?”我說“我試試吧!”我記得我唱的是: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哪裡需要到哪裡去,哪裡艱苦哪安家,就這么唱完了。“誒,你願意當兵嗎?”我一聽這話,你知道我心裡(的感覺),在當年比如跟你們說這哥倆,一個要(上)北大,一個清華都還(光榮)。天吶,當時我這個人還不是那種,啊,是嗎,我當啊。不是這樣,我還在那兒說,還給人家來一句,“是跟我妹妹在一塊嗎?”其實心裡哎呀呀,他說:“是的,但是新兵鍛鍊的時候可能不在一塊兒。”我說:“行,我當。”就這樣,又改變了一下自己的命運。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記得遼寧電台的一個老編輯叫劉寶祥先生拿來這么大一卷子(稿子),說:王剛啊,有一本好書叫《夜幕下的哈爾濱》你能不能播一播?我說好吧,我那時候就自己改,把當時農村的一條複線就給儘量簡化,就留城市抗日鬥爭的這么一段。哎呦,這個書播出以後我真的沒想到有那么大反響,那是我最美的,至今想來從來沒有那么美好的感覺。晚上六點半的時候,我早早吃完晚飯,騎個腳踏車,然後慢慢、慢慢在瀋陽的大街小巷溜達著,很多家的窗戶都敞開著,然後幾乎家家的收音機里傳出來都是我的聲音。哎呀,有時候聽到緊關節要之處,自己還把這車子搭在馬路牙子上腳,我也跟著聽一聽,那種感覺特別好,沒誰認識這張臉,沒誰打擾你,但是你知道你的聲音在每天有三十分鐘在影響著人們的生活,給大家帶來愉悅,那種感覺特別的美好,後來不知道怎么就演了和珅了。當製片人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忙著要出國。我說我這,整個不是一反派嗎?我說演什麼電影,我心裡自詡,我是什麼人,對不對?廣播《夜幕下的哈爾濱》,《夜幕下的哈爾濱》電視劇,我是那說書人,西裝革履的,有模有樣的,上一回我們說到,這跟和珅半毛關係都沒有嘛。結果我以出國為由,我說:“不行,我得出去五十多天呢。”等我五十多天回來,他就又找來了,說:“你試試裝,你去,你去,啊,我們這,就你了。”我說那就去吧,試裝的時候給我化了妝,穿著一個長袍馬褂兒,然後把那個辮子,我說先別剃頭啊,我這還演不演還不一定呢,你咵就給我照一禿子,沒法見人,沒法主持節目了。那個瓜皮帽弄到後面去,後邊那一辮子扣在帽子裡頭。於是我就這樣,摘下眼鏡往鏡子那兒湊,等終於看清,當時自己琢磨,這誰呀?哎呦,這人長得有幾分邪惡啊,我自己忽然找到了,我說:“那就試試吧。”然後咬咬牙讓人把頭剃光了。
我還記得剛到劇組的時候,我覺得全組的人都是個懷疑的眼光,尤其是當時演六王爺的李丁老師:“王剛,你這個人,跑到我們這個堆里來了?你這個節目主持人應該是謙謙君子形象呀,你怎么演和珅這么個醜類呀?”我就感覺每個劇組的人員腦門兒上好像都寫著仨字:“他行嗎?”又過了十天,這仨字變了,變成了“還可以”,又過了大概不到一個禮拜,這仨字又變了,變成了:“當心他。”這話從何說起呢?後來他們反映說,王剛搶戲,我其實沒有這樣一個感覺,但是我是極為認真地,就是偶然得了這么個角色,也沒有說就要靠這個出名,一點兒都沒有,出什麼名啊?當年和珅在這個戲裡,演員表排第五,就是一小角色,但是我是真認真。當然,和珅的影響,我真的沒想到這么大,也更沒有想到後來居然能夠演到三百二十集以上,在大概有十一部戲裡頭。他不是生來就壞,他年輕的時候是個有志有為的青年,早年也是家道敗落,幾乎可以稱之為是個孤兒,和珅何琳哥倆也想做一個好官,上報皇帝知遇之恩,下為黎民百姓謀福祉,但是在那樣一個制度,在那樣的一個體制下,尤其後面有乾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靠山。最後短短四十九年,儘管他風光無限,他大概是中國歷史上做過的官職最多的一個官員,二、三十歲二品、一品大員。他自己也知道,虛歲五十歲那年,正好乾隆皇帝駕崩,嘉慶繼位,不過半個多月就把他賜死了,他在監獄的牆上也寫了,“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日撒手謝紅塵。他日水泛含龍日,認取香菸是後身。”但是,和珅這種現象或曰貪腐這種現象,自私有制誕生以來,從來沒斷過。通過這樣一個人物,我當時沒有想到,大家能夠在覺得很可笑的同時還能有進一步的思索。當然,和珅四十九周歲,完了。王剛今年六十五周歲,還站在這兒侃侃而談,有時候我就想,我比他幸福多了,人有再多的財產有什麼用。而且,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貪官,永遠釘在了恥辱柱上。我演他三百二十集,今後我終生都要引以為戒。我只想說,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是完全因為你有多么的了不起,你多么有能力你才走到了今天,歷史的機遇或者某一個轉折就給你安排在那兒。
我期待著,我們這個欄目能夠繼續辦下去。有一天我真的老了,說這話有點兒(不好意思),真的老了,這個欄目還在呢,小撒已經變成老撒了,我還能來。那時候再給大家講從明天開始王剛的故事,那個時候最後一句可能就這樣結束。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招手,不帶走一片雲彩,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