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有個網友給我寫信,問我如何克服寂寞。
她跟我剛來美國的時候一樣,英文不夠好,朋友少,一個人等著天亮,一個人等著天黑。“每天學校、家、圖書館、gym、幾點一線”.
我說我沒什麼好辦法,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克服過這個問題。這些年來我學會的,就是適應它。適應孤獨,就像適應一種殘疾。
快樂這件事,有很多“不以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因素。基因、經歷、你恰好碰上的人。但是充實,是可以自力更生的。羅素說他生活的三大動力是對知識的追求、對愛的渴望、對苦難的憐憫。你看,這三項裡面,除了第二項,其他兩項都是可以自給自足的,都具有耕耘收穫的對稱性。
我的快樂很少,當然我也不痛苦。主要是生活稀薄,事件密度非常低,就說昨天一天我都幹了什麼吧:
10點,起床,收拾收拾,把看了一大半的關於明史的書看完。
下午1點,出門,找個coffee shop,從裡面隨便買點東西當午飯,然後坐那改一篇論文。期間凝視窗外的紛飛大雪,花半小時創作梨花體詩歌一首。
晚上7點,回家,動手做了點飯吃,看了一個來小時的電視,回e-mail若干。
10點,看了一張dvd,韓國電影“春夏秋冬春”.
12點,讀關於冷戰的書兩章。
凌晨2點,跟某同學通電話,上網溜達,準備睡覺。
這基本是我典型的一天:一個人。書、電腦、dvd.
一個星期平均會去學校聽兩次講座。工作日平均會跟朋友吃午飯一次,周末吃晚飯一次。
多么稀薄的生活啊,誰跟我接近了都有高原反應。
孤獨的滋味當然不好受,更糟的是孤獨具有一種累加效應。同樣重要的東西,你第一分鐘舉著它和第五個小時舉著它,感受當然不同。孤獨也是這樣,偶爾偷得半日閒自己去看一場電影,和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只能自己和自己喝啤酒,後果當然完全不同。我以前跟一位曾經因為某政治事件而坐過牢的朋友聊天,他描述那幾年被單獨關押的生活,這樣形容:度日如年,度年如日。說得可真確切。
我曾在日記里大言不慚地寫道:出於責任感,我承擔了全世界的孤獨。我的意思是,我不但孤獨,而且我的孤獨品種繁多、形態各異:在女人堆里太男人,在男人堆里太女人;在學者裡面太老粗,在老粗裡面太學者;在文青裡面太憤青,在憤青裡面太文青;在中國人裡面太西化,在外國人裡面太中國…我覺得上帝把我派到人間,很可能是為了做一個認同紊亂的心理實驗。
我其實並不孤僻,簡直可以說開朗活潑。但大多時候我很懶,懶得經營一個關係。還有一些時候,就是愛自由,覺得任何一種關係都會束縛自己。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知音難覓。我老覺得自己跟大多數人交往,總是只能拿出自己的一個維度,很難找到和自己一樣興趣一望無際的人。這句話的謙虛版說法是:很難找到一個像我一樣神經錯亂的人。
有時候也著急。我有有幸生活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沒有吃過多少苦,但是在我所經歷過的痛苦中,沒有什麼比孤獨更具有破壞力。這不僅僅是因為錯過了親友之間的飯局談笑溫情,不僅僅是因為一個文學女青年對故事、衝突、枝繁葉茂的生活有天然的嚮往,還因為一個人思想總是需要通過碰撞來保持。長期的孤單中,就像一個圓點脫離了坐標系,有時候你不知道自己思考的問題是否真的成其為問題,你時常看不到自己的想法中那個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的巨大漏洞,你不知道什麼是大,因為不能看到別人的小,你不知道什麼是白,因為不能看到別人的黑。總之你會擔心,老這樣一個人呆著,會不會越來越傻?
好像的確是越來越傻。
但另一些時候,又驚咤於人的生命力。在這樣缺乏溝通、交流、刺激、辯論、玩笑、聊天、緋聞、傳聞、小道訊息、八卦、msn…的生活里,沒有任何圈子,多年來僅僅憑著自己跟自己對話,我也堅持了思考,保持了表達欲,還能寫小說政論論文部落格,可見要把一個人意志的皮筋給撐斷,也沒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