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說過一句話:一個人精神崩潰的先兆就是認為自己的工作無比重要。當一個人把別人眼中重要的事情看得不再重要的時候,會帶來一種優越感。但我現在認為羅素這句話說得不徹底,不是中道。
要中道,應該加上另一句:一個人消極倦怠的先兆就是認為自己的工作毫不重要。兩句合起來說,就避免了羅素的過失。羅素的說法,高明則高明,但不透徹。在我們認為工作有意義的地方,可能恰如羅素所說,是沒有那么重要的意義的。但在我們沒有看見的地方,工作卻有它極其重要的意義。
我們所看到的最大意義,是工作給我們帶來收入,足夠我們過上理想的生活,或者向著夢想的目標而努力。但這種意義,常常是被高估了的。
綜觀許多人的一生,收入的絕大部分,以及成全他幸福的絕大部分,都不是從獲得工資而來。
工作對於我們的遠大意義,往往在估量之外。
用弗洛伊德的話講,人先天有一種力比多的衝動。這種衝動驅使著你必須得去做點什麼。也就是說,凡是活著的人,正常的人,沒病的人,身上都有一種能動性。這種能動性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一個人憤怒,發脾氣,都是能動性的體現。為什麼有的人愛發脾氣呢?因為發脾氣是他的能動性體現得最淋漓盡致的時候。
因此,就能明白為什麼許多人都需要一份工作。工作最重要的意義不在於別的,而在於把他一天的八小時、十小時、十二小時填滿,讓他無暇顧及其他。這樣,許多人就沒有機會胡作非為妄自造作了。如果一個國家的失業率上升,就會造成社會的動盪。如果突然讓一個人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十幾個小時都沒事做了,他一定會折騰一些事情來釋放他的主觀能動性。這樣,社會就會被搞糟糕了。就像一道道坡面徑流,匯聚成溪水,流到湖裡,再奔向大海,沿著這種路徑來發揮能動性,世界就是秩然有序的。如果一個人的創造力、造作力,絕大部分都耗費在工作上,哪怕他的工作對於旁人毫無意義可言,他也沒機會剩下太多力比多來把這個世界折騰無序了。
一個小孩什麼都不懂卻天生擅長搞破壞,一會兒把牆壁上塗上墨水,一會兒把花瓶摔壞。成人的破壞力比小孩大太多,但因為成人有了他釋放體力和精力的渠道,轉而不會幹塗壞牆壁這種事情。但如果他被利慾驅動,去乾一些抓狂的事,對世界的破壞就遠遠超過了小朋友。
工作是一個人的保護傘,給一個人的能動性畫定範圍,像給一條溪流畫出河道,從而避免它泛濫成災。這是從巨觀的層面看,是談它對於社會的意義。如果從微觀的層面看,談工作對於個人的意義,它也是一樣的重要。
這種意義就在於,讓一個人消除妄想,心安頓下來。前提是,你得首先認為你的工作是重要的。假如一個人認為他的工作毫不重要,這個人就很危險,他的生活就易於陷入空虛、倦怠、消極、無聊。
“一時”不代表現在,“活在當下”這種說法,受到許多大德的抨擊。因為既然有現在,就必然有過去和未來,它們是相倚相待的。說活在當下那就是割裂,你看電視入迷忘了起水,鍋里的水都燒乾了。所以“活在當下”是有很嚴重的過失的。
而“活在一時”,是指不對過去抱有悔恨或眷戀,不對未來抱有恐懼或企盼。因為所盼望的,往往是鏡花水月、空華一場,所眷戀的,亦多是夢幻泡影,晨露電光。當消除了憂慮與恐怖,則可謂之“活在一時”。
工作的意義,就是讓人“活在一時”。在此時此刻,讓心安定下來,不再狼奔豕突,東馳西鶩。聰明人往往犯的過咎,正是不能收住自己的心,讓意馬心猿帶著自己奔向三塗之苦。一個人由於意識到自己工作的重要,從而能在一時得到心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