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第二個年頭了。我不是北京人,之所以說回,是因為這是我第二次決定留在北京。第一次是來念大學。上高中那會,我莫名對北京著了迷,一二本共八個志願都填了北京,學校無所謂,北京的就行。後來我琢磨明白了,我對北京著迷,是因為捷運。我之前沒見過捷運,上國中那會來過北京,第一次見。我仍記得是二號線的朝陽門站,我站在黃線外,捷運開來,風就起來了,我就是因為那股捷運帶過來的風對北京著迷的。
那股風太快了,太現代了,太時尚了,簡直像電影裡的情節。
再次回北京是前年的十二月,到現在整整兩年了。這次回北京的原因沒那么少年,反倒有些老性:我在南方活得不順利。除了工作沒著落,朋友沒幾個,積蓄也用完之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那邊的氣候讓我隔三差五就生病。我本打算再撐一段時間,姐們喵喵卻在我某次發燒燒得死去活來時打來電話,說我太慘了,非讓我回北京。一個恍惚,一個軟弱,我就坐上了回北京的飛機。這一回就是兩年,快得像那股捷運帶過來的風。
其實走出學校後的這幾年,我自己是沒意識到我慘的。即便是在南方,我發著高燒,哆哆嗦嗦去附近的711買一份加腸的車仔面,盤腿坐在行李箱前的時候。回北京後的這兩年,在朋友的幫助下,我自己的努力下,生活逐漸順利起來,我就更沒覺得我慘了。直到一位前輩說了一句話。
這位前輩之前想跟我合作來著,讓我幫他寫個故事,讓我帶著以前寫的東西給他看。結果他不太滿意。他說風格不太適合。我說沒關係,說以後有其他機會,要考慮我呦。其實我沒覺得怎么樣,當然有失落,但在合理範圍內。過了大概有一個禮拜,我都忘了這茬了,前輩突然在半夜四五點發來微信。我一看,失眠了。
他說真奇怪,這幾天總睡不著覺,你不符合我的需要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我為什麼就覺得對不起你了。我說,我沒覺得受傷害啊,你想多啦,不過也不至於“理所當然”吧,做人不要太坦誠嘛。他又說,可能就因為是你吧,我總覺得你不該過這種奔波操勞的日子,我總覺得你該過得更好。我說那你給我打錢吧,我把支付寶賬號給你。
也不知為什麼,現在已經不能跟人好好說話了,總要扮出一副“我沒事啊我很好啊哈哈哈”的樣子,或許是不想讓自己顯得脆弱吧。細想一下,這種偽裝又是有必要的,畢竟流露脆弱是件自取其辱的事,因為除了父母,沒有人會真正在意你的苦難。可父母又是你最不能透露苦難的人,他們擔心你的神情,比羞辱更讓人難受,那是一種土崩瓦解般的心碎。
但我不得不承認,聽前輩說他覺得我應該過得更好的時候,心裡確實委屈了一下,像是胸腔里有個鼓得滿滿的氣球被人戳爆了。這個氣球里裝著我不去想、也不願去承認的所有事物。
是的,一個人過得好不好,自己怎么可能會不知道。
很久以前聽過一句話,大意是什麼都沒有的人,才會嚮往大城市,因為大城市相對公平。這句話在我這是講得通的。我一開始誤以為嚮往遠方是胸有大志的體現,後來才明白,嚮往遠方是因為家鄉沒你的地盤。小城市需要家世背景,大城市起碼還有一片未知。於是,我這種三無少年,便背上了一包沒有家當的空癟行囊,由此便踏上了通往未知的旅途。
我屬於天生愚笨的那種人,有一個道理,我在輾轉了三個大城市後、花了三年多時間才想明白,才接受了——大城市,也是大城市人的家鄉啊。
我在大城市認識幾個家境很不錯的朋友,不愛炫富,人很好的那種。其實相對於他們的家境,更令我羨慕的是他們的眼神,友善、單純、無所謂,理解不了為什麼有人會為生計愁得失眠的眼神。真不是他們故作姿態,而是他們壓根就理解不了,就好像你也理解不了他們也會有煩惱一樣。
於是,理所當然的,命不好這三個字就在我腦海里出現了。
這個想法剛出現的時候,連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我一個曾大言不慚一生年少的少年,為什麼會有這等消極懦弱的想法。可是,這個問題就是房間裡的大象,而且這頭大象在你的生活里定居了,意識不到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別的孩子天南地北去玩,我在朋友圈裡看著他們天南地北去玩的時候;別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換手機,我對按鍵失靈的手機說你還沒壞徹底噢的時候;別的孩子換車買房,我還要繼續還父母欠下的幾十萬債的時候。
總會委屈一下的吧。委屈一下,總是可以的吧。
儘管委屈,但道理我還是懂的。那位前輩說我不該奔波操勞,該過得更好,這樣說是不對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啊,沒有什麼是該不該的。你所得到的,你所失去的,就是應該的,不論天意還是人為。
我盡力不去做怨天尤人的人。命不好雖然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但萬萬不許自己說出口,即使我身邊很多人都這樣說過:和韓寒一個年齡層的寫作者,說自己至今默默無聞是命不好;和馬伯庸一個公司的工程師,說自己未能飛黃騰達是命不好;和李易峰一個節目的小藝人,說自己沒能一炮而紅是命不好。旁人聽到這樣的話也只能笑笑,掂不清安慰他們說,你不是命不好你就是不夠努力,該算作安慰還是落井下石。
我知道這些朋友為什麼怪命不好,他們把曾和那幾個人擦肩而過的瞬間,誤解成是曾和他們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但我又非常能理解他們,畢竟不去怨天尤人,紅塵里沒幾個人能做到。小時候看別人家孩子口袋裡有糖,自己口袋裡沒有會委屈,七十歲見人家懷裡抱孫子,自己懷裡沒有也會委屈。這種委屈在天性里,是沒辦法避免的,之所以說委屈不對,是因為在委屈過千萬次後,知道委屈也沒用而已。
道理我都懂,知道不該怨天尤人,但命不好這三個字,我還是沒忍住說了一次。
前段時間在北京見了另一位前輩。前輩在推廣一位跟我年紀差不多大的朋友,這位朋友我也認識,前輩算是他的老闆。前輩問我,你一個月賺多少錢。我照實告訴他了。前輩很驚訝,說怎么那么少,我們那誰,我一個月給他是你的十倍。我說真的嗎,我說真好。前輩又問了一遍怎么那么少。我笑著說,可能我就值這么多吧。前輩說我沒覺得你比他差啊。我又笑著說,那可能就是我命不好吧。說的時候我沒發現,說完才愣了,前輩也愣了,但我們很快就掩飾過去了。前輩轉移話題,我也笑著接梗。但我笑的時候啊,咬著牙在心裡發了一個誓,命不好這三個字,這輩子就說這一次了。
前輩那天說了很多,說正在幫那位朋友策劃一個新節目,目前來看很有前景,前輩說明年要為那位朋友準備一個新項目,業內還沒有人這么做過。我坐在一旁聽著,笑著,說真好,說這樣真的很好。我是真覺得好。沒有委屈,我已經知道委屈沒用了。不會羨慕,我已經知道羨慕不來的。畢竟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嘛,不論資質或是運氣。這就是問題,這也是答案。我現在是這個樣子的,是因為,我現在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啊。
但我,說句不怕大傢伙兒笑話的話,我啊,還是想再努力看看,看看能不能改變些什麼。不是不信邪,也知道不一定能成功,但就是想再努力看看。不是想證明給別人看,也知道不一定有別人看,但就是想再努力看看。
我這樣想,我身邊也有很多朋友這樣想。儘管我們嘴上抱怨著,心裡掙扎著,喝著酒罵天罵地罵自己,一覺睡起來,還是想再努力看看。我一哥們,it男,最近準備創業,想錢想瘋了,買打火機只敢買紅的,說招財。除了工作就是看書,淨看些管理學、消費心理學之類的書。他說他知道這種書聰明人根本不用看,天生就會,他說但他不會,他說知道看了可能還不會,但看過才能甘心。我另一哥們,基層白領,面臨成家,女方要房,父母湊錢把首付交了。某天他發現他媽脖子上帶了十幾年的金項鍊不見了,他媽沒說啥,他也沒說啥,只是他躲屋裡哭了三天,第四天拿起相機和朋友搞了個婚慶攝影,他說他要賠他媽十條金項鍊,讓她換著帶。
我身邊還有很多這樣的哥們。你說我們這群人是不是命不好,真不是,能選擇的東西才有資格說好壞。你說我們這群人是不是笨,那還真是,笨到家了,笨得除了努力,別的什麼都不會了。可我們這群笨蛋,心裡也都明白著呢,只能努力的人要是再不努力,可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加油吧,總之。一起,如果你願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