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萍
他們那么平常,這世上還有誰會貼心貼肺地愛他呢?甚至忍受他的不耐煩、冷淡而全心全意地愛他?
【一】
曾經有個孩子,看不起自己的父母。父母都是很平常的工人,沒有顯赫的地位。小小的孩子總愛做夢,常常會夢見自己的父母是市長或是明星,醒來後孩子就很懊悔,為什麼自己會生長在如此平凡的家庭呢?父母哪怕是一家醫院的醫生或是一所學校的老師也好啊,在這個社會,即使那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勢利”二個字。
於是孩子很努力很努力地讀書,他知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果然,孩子很有出息,考上了外地的一家名牌大學。
孩子的父母很高興,他們住的條件並不好,廚房是公用的。孩子早晨醒來,聽見母親和鄰居拉家常,嗓門很高很大,充滿著喜悅和激動,說孩子如何如何有出息。
孩子很煩,他忽然感到這個家的狹窄,還有粗魯。在紡織廠工作的母親從來都是大嗓門,在孩子的耳中,卻是那樣的粗魯。他心頭火起,衝到廚房,大聲對母親說:“你怎么這么煩?”
母親正在炒菜的手一下子停住僵在了那兒,鄰居也呆住了。孩子發過火以後又回到了房裡,心裡也不是滋味。母親好像一如往常地炒菜,但靜靜的,再沒有聲音了。每一個動作都好像定格似的,說不出的滯重。這一刻,孩子很後悔自己對母親的態度。但他是個沉默的孩子,他從來不會說抱歉的話。
【二】
後來孩子的父母就要送孩子上火車去外地了。孩子本來不要父母送的,他已經和幾個同學約好了同去。但或許是因為那一次他對母親莫名其妙地發火以後,心裡總有歉疚,他便同意父母和他同去了。
父母好像得到什麼恩賜一樣,非常興奮和高興。但他們不敢把這種高興和興奮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他們很小心,只在邊上聽孩子和同學高談闊論,不插一句嘴,生怕惹笑話,讓孩子沒面子。
父親承擔了泡水的任務,這些同學的茶杯都是他給裝滿水的。他好像很樂意做這個,一趟趟地跑開水房。幾個同學開始過意不去,後來就無所謂了。孩子本來也無所謂,但他看到他的同學後來以一種略帶些輕慢的口氣和父親說話,就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有些憤怒,有些酸,還有一些……大概是來自血緣的天然親密,讓他覺得自己受到侮辱似的。
在下一個同學讓父親去開水房時,他很堅決地看著那個同學的眼睛,冷冷地說:“你自己去。”那個同學怔了一怔,嘴裡咕噥了些什麼。父親看有些僵,就很熱情地說:“我來我來。”“不,讓他去,他有手有腳,為什麼不去?”孩子一點兒都不讓步。那個同學便自己去了。
在後來的旅程中,孩子還和同學一起打牌吹牛,他父親還為同學打來開水,但這些同學變得很客氣了。孩子好像第一次開竅似的明白,同學對父親的尊重來自他對父親的尊重。望著相依相守的父母,他心裡湧起了一股憐憫和抱歉還有雜七雜八包含在一起的感情,這種感情使他在深夜掉下了眼淚。
【三】
到了學校,父母很起勁兒地幫他報名找宿舍。他又覺得他們煩了,說了他們幾句。他們也不回嘴,但還是很起勁兒地跑前跑後。到了宿舍,父親與他掛帳子,把那張床量了又量,孩子覺得煩,還有些害羞,好像他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母親說:“這床沒有護欄,你晚上會不會摔下來啊?”他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便不回答。
母親又說:“你翻身小心些啊,你小時候曾經從床上滾下來過,把我嚇死了。但你是個饞嘴的孩子,看見手裡還捏著吃的,便哭都不哭了。你看,你小時候多么饞。”說著,母親笑了,好像孩子還是一個嬰兒,一個白白胖胖饞嘴的嬰兒。
孩子那一刻心變得很軟,他想在他那樣小的時候,必定很依戀父母,會笑著往父母懷裡鑽,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嫌這嫌那的。他的父母那時必定還很年輕,有烏黑的頭髮和活潑的笑,他看了看他母親摻著銀絲的頭髮,心更加軟了。便說:“我會當心的,我不會掉下來的。”母親好像就等他這句話似的,神情一下子放鬆了。其實孩子不過是個敷衍的承諾,可見父母親有時也像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