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讀高一的小弟,瘦,又高,學業的重壓,卻並沒有因此讓他的眼睛,像年少時的我一樣,黯淡無神。他出生時的90年代,中國的一切,都是新鮮和蓬勃;而他,亦攜帶了這樣無窮的精力和熱情,斜眼淡掃著80後姐姐,在城市的打拚里,時而冷漠時而茫然的心。
我們在一塊走路,他從來都是攬著我的肩,而且神情驕傲,微笑張揚。遇到他的同學,總是先把我隆重推出去,才提及他事。我覺得不適,說,你自己成績不好,就拿讀研的姐姐來做你附加的榮譽,難道你不覺得慚愧嗎?小弟卻是嘻嘻笑著湊過頭來,說,可是姐姐,我只是想借一點溫暖而已喔,別人輝煌,為什麼我就不能開心,一定要像你說的那樣在自卑里奮起呢?平凡沒關係啊,只要我快樂,姐姐有了成就,為什麼我不能比你還要快樂呢?
小弟就是這樣,成績平平,長相一般,卻不會像我,覺得卑微,且一定要為這份灰撲撲的生活,加一個光明的註腳。他也有小小的煩惱和痛苦,但會轉身即忘,從不對過往記仇。為了他有個好的學習環境,父母托人將他送入小城最好的高中,本以為他會為此感恩,自此奮發圖強,給父母一個交代。卻不想,他照例不給自己額外“加餐”,複習完功課即丟開輔導書,去附近的學校里和一幫低年級的小男生打球。偶爾上網,看見我線上,也不隱身,任我怎么窮盡言詞,都照舊將一個遊戲玩完,這才漫不經心地在我的大段說教里,道聲再見,即關機走人。我常常痛心於他的放任,想起年少時的自己,為了父母的一聲輕嘆,都會自責上很長的時間,並在日記里,一次次發誓,再不讓他們為自己煩惱。
我談戀愛,已是有了一年,還不肯將自己困頓的家介紹給喜歡的另一半。而小弟,卻從來不在生活優越的好友們面前遮掩自己家庭的清貧。有時候還會帶自己暗戀的女孩子,回家看他收藏的珍稀郵票,而後在窄小陰暗的樓道里,紅著臉對女孩子說,如果有空,歡迎常來,而且下次來,媽媽有空了,會給你做她最拿手的手擀麵呢!這時的小弟,在隔音不好的樓梯口站著,聽見隔壁小孩子的哭聲,大人煩躁的摔打桌椅聲,還有飯菜下鍋的刺啦聲,卻是只有幸福。一種凡俗又純真的愛戀,在擁擠和嘈雜里,溫柔潛入他的心靈。
我記得有一次下雨,很大,我憂慮專修下水道的父親,會因此沒有活計。淋成落湯雞的小弟,卻是一臉的興奮,說,真好,下雨的時候,最容易下水道堵塞,這樣老爸就會在天晴有更多的活做嘍!我看他臉上很真實的幸福和關切,知道他跟十年前那個處處遮掩時時小心的自己,是不一樣的,生活給了他什麼,他都覺得自然,且會從容地接受。而一路拼殺到城市的我,卻只是用外在的榮光,凸現了更為鮮明的卑微和自憐。
90後的弟弟,他和我一樣,面臨俗世的衝擊、紛亂,家庭的瑣屑、吵嚷,還有同學的比拼、嫉妒;我將父輩的隱忍承繼下來,加入孤單磨鍊出的尖刻和冷漠,一路上左衝右突,終於在寄居的城市裡,尋到一盞明亮耀眼的燈。而16歲的小弟,他出生時,是在城市的最底層,但卻和那些在糖水裡浸泡出的孩子一樣,高傲不羈,亦可愛頑皮。生活給予他們的自信和明朗,他一樣都不拒絕。他本應像我,需要歷經一段長長的路,來克服貧窮附加給我們的膽怯和自卑,但他卻是在我踩出的小道上,打著呼哨,帶著嬉笑,輕輕地閃躲開將我擊中的種種碎屑與石塊,而後繼續得意前行。
這樣的怠慢,生活卻是微笑著,將一片澄澈溫暖的青春,轉手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