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國王的演講》,一部經典的影片。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國王”,可,是不是一個能戰勝自己、所向披靡的“國王”,要看自我的選擇,這份選擇中包含了勇氣,以及鐵肩擔道義的力量。
第一感覺是,一個孩子在成長曆程中所遭受的不公正不平等不合理對待,所形成的自卑、怯懦與木訥,痼疾桎梏,封鎖內心。日後必得用幾十年或一生更長的時間來抗爭與消解。
而打敗自己,與自我鬥爭,是何其不易!
在看完電影后本想寫出感想,看到以下文字時,覺得已經足夠好,因此,摘錄為下以作分享和欣賞:
一、伯蒂
身為政治人物,最重要的能力便是演講。政客欲征服民眾,只消一副好口才。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勝過百萬雄師,可撥動萬眾心弦,可不戰而屈人之兵,可驅懦夫昂揚赴死。幾乎每位政治家都有彪炳史冊的演講事跡,孔明“罵死王朗”,拿破崙有“蒙特諾特戰役演講”, 金博士有“我有一個夢想”,麥克阿瑟之“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另外還有畫了一個圈的“南方談話”等等。身為領袖,“跟他們談笑風生”是必備技巧。
《國王的演講》開篇破題,上來就是一場“(未來)國王的演講”。寥寥幾筆,將主要人物定格在畫板上。在直播間裡,專業播音員用矜貴的手勢操持精緻的器具,漱口、開嗓,躊躇滿志如一方之主;真正的尊貴王爺卻正瑟縮在妻子身邊,惶然四顧,絕望得像個沒有溫書、自知考試要交白卷的小孩子;賢惠的王妃輕吻丈夫臉頰,無聲地在他手臂上捏一捏,主教和工作人員各自道出鼓勵話語。但一切鼓勵與溫情統統作廢,公爵張口結舌,演砸了一場原本輕而易舉的演講。 其實,王室的成員不過是些演員。套用某朝代某老演員的廣告語:“沒有聲音,再好的戲也出不來。”國王要做的並不複雜。君主立憲制度之下,他無需直抵前線冒著彈雨鼓舞士氣,無需振臂高呼、口若懸河,甚至無需直面千萬雙灼灼眼目,賴現代科技所賜,他只要在麥克風之前,聲情並茂地(設若干巴枯燥,大概也能敷衍過去)念完幾頁幕僚草擬的演講稿,便可交差大吉。然而就這么點“紅領巾廣播站”的國小生播音員都能完成的任務,恰是喬治六世的死穴。
他做不到幾乎所有人能做到的事:順暢地侃侃而談。一應雄心、激情、溫柔、憤懣、焦切……都被這痼疾桎梏,牢牢封鎖在痙攣的兩唇中。胸襟里盡有驚濤拍岸,也全被這無形堤壩攔截。 官家有疾。然,疾不在腠理,而在膏肓之間。正如萊昂納爾所說:沒有先天性的口吃。口吃折射了內心的怯懦,而口舌不便,更加劇了,惡性循環十數年,無藥可救。
繃得過緊的琴弦,是無法奏出任何樂曲的。國王他,其實是個可憐人。
他的眼神總是帶著憂傷、膽怯。他不快樂。
片中大部分關於國王的鏡頭,總是將他委委屈屈地擱在畫面下角。這場戲沒有反派,國王要打敗的是自己。這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的鬥爭。
喬治六世,可憐、可嘆、可欽、可感。
在影片開始十分鐘後,時為約克郡公爵的伯蒂,穿著黑色燕尾服走進育兒室。父親雖滿心憂煩,對女兒仍溫存不減:先是學著企鵝的模樣走了幾步,然後為兩位小郡主講睡前故事:
“從前有兩位小公主:伊莉莎白和瑪格麗特,她們的爸爸是一隻企鵝,因為他被一個邪惡的巫婆詛咒了。這對他來說太不方便啦,因為他喜歡抱著他的公主們……巫婆讓他們去南極,如果不能飛,這可是很長的一段路。他一頭鑽進水裡,只為了能在午飯前趕到,他還讓一個過路的擺渡者帶他過去,他成功地回到了宮殿里,給了廚師、媽媽一個大驚喜。小女孩們在廚房,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和吻。在那個吻之後,你們猜他變成了什麼?”
故事到這裡,所有人都會跟伊莉莎白和瑪格麗特一起神往地笑著,脫口而出:“他變成了一個帥帥的王子!”
但企鵝公爵給出的答案是:“他變成了一個短尾巴的信天翁。”
在公主們失望地“喔”了一聲之後,企鵝爸爸張開雙臂,解釋說:“這下他有了很大的翅膀,可以抱著他的兩個小寶貝了!”
然後,他略顯笨拙地膝行到小郡主們面前,緊緊地摟住她們,在公爵夫人的微笑注視下,將慈父的親吻降落在女孩們金黃的捲髮中。
——信天翁是鳥類中翼展最寬的,張開翅膀,可達3米以上。
這個“企鵝變信天翁”的故事,初聽來只為烘托王室一家親的美好氛圍,以及伯蒂的外冷內熱。終篇之後會發現,此故事提綱挈領地喻意了全片:王子殿下英俊儒雅、儀表堂堂,卻偏生有這上不得台面的毛病,真有如天降詛咒;“抱著他的公主們”,亦即守護他的臣民;帶挈他前行的“擺渡者”,自然就是語言治療師萊昂納爾;至於“成功回到宮殿里,給了廚師和媽媽一個驚喜”,“驚喜”當指他完成了對他來說最艱難卻又最重要的聖誕演講;廚師,可理解為首相邱吉爾——治大國如烹小鮮嘛。
故事結局最耐人尋味:“驚喜”過後怎樣?笨拙企鵝是否就此脫胎換骨,變成完美王子?錯!沒看電影之前,大概所有人都會認為:最終萊昂納爾醫好了國王的口吃。其實,伯蒂的口吃始終未能治好。但是他完成了“聖誕演說”,並因此化成具有更堅強翅膀的“信天翁”——雖然還是禽類。
二、萊昂納爾
萊昂納爾的年紀,當是六十尚不足,五十頗有餘。他已經到了永不會覺得尷尬和彆扭的年紀,一對冷靜雙眸洞悉世事,始終雲淡風輕、寵辱不驚,讓人對之如坐春風。
萊昂納爾與伯蒂的交鋒,則是貫徹全片的美妙二重奏。兩人就像一對反義詞:地位一尊一賤,態度一張一弛,情緒一明一晦。然而,尊者常露荏弱之態,賤者並無卑微之心。萊昂納爾不卑不亢、泰然自若,伯蒂拘謹矜持、暴躁不安。草頭郎中對一國之主不諂媚,xx之尊對草頭郎中亦不輕蔑。 科林與拉什的對手戲,真如一發之上,懸千鈞之力。
三、愛德華
愛德華八世對歷史的貢獻:一則韻事,一隻“溫莎結”。
有多少女人曾為這位“多情國王”的故事心旌搖曳?我也是到很久之後,才明白“不愛江山愛美人”其實不是褒義詞。尤其值彼江山風雨飄搖之時,國賴明君,這份本應扛起的責任容不得推諉。他對那個女人多情,便是對自己的國家無情。
——曾身為喬治六世和女王伊莉莎白二世擔任私人秘書的拉塞爾斯,對王儲愛德華給出這樣的評價:“他放肆地追求酒精和女人,而且自私。他以後可能不適合佩戴英國的王冠……他的性格變幻莫測、很不成熟,在精神、道德和美學等方面,停留在一個17歲男孩的水平;他對事情適當或不適當的唯一衡量標準就是:我能逃脫嗎?”
秘書所下考語,多半是真。有一種“多情漢”實則是世間極自私的人——楊過就是明例,情之一字遮天蔽日,於是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宇宙核心只座落在他的愛情上。
電影中的愛德華八世,做為喬治六世的襯托,是位輕率任性的浮華男子。華利斯夫人舉筵,伯蒂不得不攜妻亮相。在黝暗狹窄的酒窖中,弟弟追在兄長身後結結巴巴地探討國事,而哥哥焦慮的只是找不到情人想要的佳釀。這一場戲劇化得有些過分,不過也完成了對愛德華和華利斯的塑造任務。
第一眼看到蓋-皮爾斯飾演的王儲,那猶豫不決的、陰柔的嘴型、埋藏情慾的法令紋,立覺“對的!這就是愛德華”;而辛普森夫人雖只出場兩次,亦形神兼具:老辣、虛榮、男性化、洋洋得意、野心勃勃。
四、國王
舊王交卸,新王接任。伯蒂被推上王座。在華美宮室的朦朧光線中,喬治六世的背影顯得孤獨。有弧度的鏡頭,略微誇張地聚焦在他哆嗦的臉肉和嘴唇上。
所有的畫面,都強調了伯蒂此際的孤獨。他其實始終是那個卑怯、懦弱的孩子。捏著講稿,嘴巴開合如涸澤中的魚,一徑憋得面白唇青。暈眩中視線越過面無表情瞪視他的人群,落在牆上懸掛的先祖的畫像上。新逝的老父盛裝挺立畫框中,威嚴冰冷的目光審視不爭氣的次子。 ——偌大一份家業,靠個“無話兒”之輩來接任,先祖泉下有知,只怕也要嘆息國運不濟。 在萊昂納爾面前,虛弱恐懼的伯蒂爆發了出來。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
伯蒂與妻女觀看希特勒演講一場戲,意味更為深遠。
先來看看史料記載:希特勒曾專門在一位精通肢體語言的專家的指導下,設計演講手勢,並常常對著鏡子和相機反覆排練著,以求達到最震撼人心的效果。當時一個追隨者說:“為了取得男女老少的無條件的信任,希特勒使用了符咒。”波蘭記者阿克塞爾海斯特回憶:“從他的演講中我們聽到了被壓抑的激情和愛意,表達這一切的是愛的語言,他的叫喊充滿著憎恨和情慾,他的話語充盈著暴力和殘忍。所有的語調和聲音都受神秘的本能支配;它們如同被壓抑太久的邪惡衝動。”
希特勒把語言暴力發揮到了極致,不論是敵人還是朋友,他紛紛將他們挑落馬下。馮.米勒教授回想起某暴動中希特勒的演講時說:“在我整整一生中,除了那一次,我再也想不起來,在幾分鐘或者幾秒鐘內能讓民眾態度轉變如此神速的情景。”奧匈帝國最後一位皇帝的兒子奧托.馮.哈布斯堡在一次觀察後說:“跟他站在一起的共產黨人,在開口之前,就被他打動了,他是個有某種磁性的天才。”作為將領的布勞希奇說:“我和這個人爭辯的時候,感覺就像是要窒息了,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埃哈德.米爾希說:“在他面前我就像是做錯算術題的小男孩。”憑這樣的本事,希特勒不無驕傲的說:“世間有一種成就,可以使人很快完成並且獲得世人的認識,那就是講話令人喜悅的能力。”
說回電影:畫面中滔滔不絕演講的那人,就是挑起世界戰爭的公眾之敵。但他的演說技巧與得到的效果,無可挑剔。伯蒂當有且恨且妒的一念閃現,但他目光隨即平和堅毅下來:正義與邪惡之分野,不靠口才來劃分。
引用某影評的話:有的人也許言辭流利,擅於煽動,但卻可能是惡魔;那些羞澀木訥甚至笨拙的人,卻可能有一顆善良勇敢的心。
五、國王的演講
最後一場戲,當然就是那場華彩樂章:聖誕演講。就像爐火上燉著的一壺水,雖然火苗始終溫文,然不知不覺中水溫已至沸點。一道道窄門敞開,賢妻良友隨侍在側,盛裝的國王面沉如水,如赴戰場。
最後的舞台是小小的密閉的直播間。在伯蒂第一次閱讀的時候,萊昂納爾的動作便是推開窗子。這一點在最後的“聖誕演講”中得到呼應。
所有的起承轉合,其實俱在意料之中:最後關頭,我們都知道國王和治療師要說一句溫情脈脈的表白。果然,國王至誠道謝,而萊昂納爾的最後一句話則是:忘掉其他一切,對我說,對我這個朋友說。三次紅燈閃爍在伯蒂面上,照應了影片開初他的失敗。在艱澀地起頭之後,為隱蔽口吃而頻繁做出的停頓,反而益顯凝重沉痛,具有別樣的力量。
間中也有幾次,國王險些結巴起來,全賴萊昂納爾的眼神與無聲手勢。但他漸入佳境,漸入佳境。咬字吐音,從未如此勇敢與堅定。要抵抗強權,要發出自己的聲音,這演講,為臣民亦為自己。
穿插出現在伯蒂演講畫面中的幾組人,幾乎回顧了全片情節,像協奏的器樂,令這一曲更調和與雄壯,更具有深度厚度:曾領教了約克公爵那糟糕透頂的演說的工廠工人,如今聽得全神貫注、如痴如醉;曾多次鼓舞喬治六世的主教與首相,莊肅端坐,想必堅定了抗戰之心;獨處小室、守著孤燈的王太后,嘴邊逐漸浮起微笑,自是對兒子的讚許與自豪;在遙遠的精緻公館中躲清閒的愛德華與華利斯,表情複雜難言,華利斯發上綁著花紋髮帶,浮誇突兀得像個時裝雜誌上的假人;大衛則滿面陰沉,是否在被弟弟打動的同時也嫉妒了他的感召力?倚靠著他的華利斯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他的異樣情緒,伸手撫慰——當然,若無這等機敏,也不能俘虜君主之心(短短几秒鐘的鏡頭,道出無數弦外之音)。
最後,萊昂納爾垂下雙臂,肅立聆聽,他知道不必再指揮協助,喬治六世已脫胎換骨,真正的國王在這小小格子間中誕生。
歷盡艱險,伯蒂終順利完成最後一個詞:“勝利”。始終抓緊座椅扶手的王后,欣慰地與女兒互望,面頰上有恰如其分的一滴熱淚。那滴淚只星光似的一閃。大功告成後,萊昂納爾與國王相視微笑。萊昂納爾並未恭喜,只微笑道一句:“你在w上仍有些打結”。這輕描淡寫的一句,掩蓋胸中感慨與喜悅的澎湃波濤,簡直有謝安的“小兒輩已破賊”的妙處。
完成之後又如何呢?緊閉的門次第敞開了。伯蒂終於微笑著走出昂首闊步的國王的步伐;悲欣交集的賢妻悄聲道:“我知道你會很棒。”首相與主教誠摯祝賀;國王攜眷走上陽台,領取民眾的掌聲與喝彩。溫柔舒緩的鋼琴,交替流轉在國王與萊昂堅毅面容上。一切美好如童話。最童話的結局字幕是: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做了一輩子的好朋友。
毋庸置疑,《國王的演講》是一部完美的電影,就像是無可挑剔的美人:穠纖適中,修短合度,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由國民性決定,英倫影像總有一種克制的情緒,沒有歡呼夾雜狂吼,也鮮少眼含熱淚地相擁,畫面與音樂均委婉而素淨,芳澤無加,鉛華弗御。
這便是:一片幽情冷處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