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1日,晴。
在新疆博樂市,一個名叫程浩,
年僅20歲的青年停止了呼吸。
他的死去,在當地並未引起震動,
卻在網絡上卻引起軒然大波。
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後,
數十萬網友自動轉發了消息,
紛紛點蠟燭表示哀悼。
李開復、蔣方舟、知乎創始人周源,
對他的死感到無限惋惜。
編劇東東槍甚至說:
「跟他比起來,我們大多數人,
都活得太輕薄了。」
事情要從很早的時候說起,
當初,有人在知乎上,
發了一個帶有調侃口吻的問題:
你覺得自己牛逼在哪裡?
這樣的問題,往往會有譁眾取寵的答案。
而程浩第一句上來就是:
「以上所有的回答都弱爆了,
還是看看我的吧!」
「從1993年出生以來,
我就從沒下地走過。
醫生斷定我活不過5歲,
可就在幾分鐘之前,
我還在淘寶給自己買20歲的禮物。」
這個年輕人將自己的經歷,
言簡意賅地貼在網絡上,
瞬間就破了上萬的點贊。
「我吃過豬都不吃的藥,
扎過帶電流的針,
練過神乎其神的氣功,
甚至還在孤兒院住過…」
「這二十年間,
我的病危通知書,厚厚的一沓紙,
老媽用十幾釐米的釘子釘在牆上,
她說這樣有紀念意義。」
可與他所描述的慘烈人生比起來,
程浩文字裡總帶著一種理性的戲謔,
他調侃自己是,
「宅界鉅子」、「職業病人」,
絲毫看不到對病痛和生活的絕望。
1993年,
程浩出生於新疆一個普通家庭,
起初,他和正常孩子沒什麼兩樣。
可在他6個月時,母親李哲發現,
程浩睡覺不翻不滾不踢被子,
最後整個身體完全不會動彈了。
父母帶著他輾轉各地做檢查,
但最後卻檢查不出個結果來。
北京一家醫院說他是「腦癱」,
天津一家醫院說他是「肌無力」,
但都同樣在後面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父母四處求醫問藥,
直到程浩三四歲都沒有確診。
後來爺爺奶奶又折騰他學氣功,
身體絲毫沒有好轉,
父母便放棄了這種無意義的治療。
程浩的父親是旅遊司機,
常年奔波在外。
母親為了照顧他,
只能做一些會計兼職。
他沒辦法下地,沒辦法翻身,
我們常人輕而易舉可以做的動作,
他卻要耗費巨大的力氣。
上學自然是不可能的,
到了學齡,母親為他找來家庭教師,
可對方教完拼音,就以身體為由辭職。
在母親的指導下,程浩學會了認字,
那時,他常在身邊帶一本《新華字典》,
沒有同學,沒有夥伴,
看書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
整個童年都是孤寂的,
輪椅將他和正常孩子隔離開來了。
開始,母親還會帶他去公園,
但他性子很要強,不喜歡異樣的目光。
回到家裡程浩嚎啕大哭,
母親李哲安慰他說:「兒子,
老天從你這裡拿走的東西,
媽媽會加倍補償給你。」
母親李哲就這樣一天天照顧著他,
幫他翻身,帶他活動,給他喂飯。
程浩的飯量很小,可每頓飯要吃一個小時,
他的嘴無法完全張開,吞嚥肌肉也萎縮了,
如果喂急了,很容易嗆到。
那時程浩可能還沒意識到,
自己一輩子,都要這樣靠別人才能生存。
6歲那年,父母給他生了一個小妹妹,
可是他無法為妹妹做什麼,
反倒是妹妹長大了要保護他。
當時程浩的外婆說過一段,
聽起來溫馨而又殘酷的話:
「我們是吃活食的,他是吃死食的,
你給他喂一口,他才吃得上一口,
你要是不喂他,他就什麼也吃不上。」
就這麼著,妹妹從小就學著照顧哥哥,
「她就是在外面買一根雪糕,
也會剩一半給我帶回來。」
9歲那一年,電腦剛出來,
母親便給程浩買了一台。
在那個撥號上網費用不低的年代,
程浩已經可以聊天,在網上和別人下棋。
但也正是這一年,
他第一次收到了病危通知書。
進入青春期後,程浩身體繼續惡化,
似乎這具肉體根本沒有發育能力,
他的臟器、肌肉完全不像是活人的。
他實在是太脆弱了,
一次輕微的咳嗽,都可能把血管嗆破。
十二歲那年,一次胃出血差點要了他的命。
送到醫院時,醫生說:
「再這樣下去,他不是病死,會活活餓死。」
但昏迷了三天三夜後,
強有力的求生意志,讓程浩回到人間。
也正是從那之後,
每年他都要去見閻王爺幾回,
病危通知書也越攢越多。
他的活動範圍也越來越小,
三四個月出一次門,多半是去醫院。
每年他都會被死神造訪一次,
有一次昏迷9天9夜,人中都黃了,
可是他的求生意志實在太強,
昏迷之中仍舊叫著「媽媽」。
隔三岔五收到病危通知書,
很多人勸母親李哲放棄,
這話傳到程浩耳朵裡,
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他也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了。
那段時間,他開始沉迷網遊,
用虛擬世界裡的幻景逃避。
母親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的尊嚴,
對那些勸自己的人說:
「不管怎麼樣,既然我把他生下來了,
我就要想辦法把他養大。」
直到一個突然停電的雨夜,
虛擬的世界忽然從程浩眼前消失了。
那之後,他沉默了好幾天,
最後對母親說:「媽,我還是更喜歡文字。」
從此以後,程浩的生活只剩下兩件事,
一是閱讀,二是寫作。
「我意識到,雖然不能去上學,
但我擁有了大部分人,
很難擁有的一樣東西,時間。」
程浩用大量時間來看書,
一開始也看那些青春校園小說,
但很快,他的閱讀興趣就轉向了,
嚴肅的文學和哲學、歷史。
《1984》《胡適文選》《民主的細節》
這樣的閱讀讓他擁有了比同齡人,
更為成熟的智識。
對於生命,他更早獲得了自己的體悟。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我一腳踩在人間,一腳踩在地獄。
有時候,我也會問,
為什麼上帝要選擇我來承受這一切,
我只能說,
幸與不幸,都需要有人去承擔。」
曾有人問他是否覺得命運對他不公,
他卻在知乎上說:
「命運嘛,休論公道!」
或許是無數次的病危通知,
已經讓他看淡了死亡,
隨時都做好了離開的心理準備。
在父母面前,他從來不避諱談死,
甚至經常和母親用死亡來開玩笑。
「既然事實已經成為事實,
就應該正視它、面對它、接受它,
而不是像鴕鳥把頭埋進沙子裡,
那樣一味地逃避它。
世界是很殘酷的,
它不會因為你有病,
就把生活中的美好和歡樂送到你面前。
而你要在一條鮮有人走的路上,
尋找屬於自己的快樂。」
程浩不懼怕死亡,
但是他懼怕毫無內容的人生。
「生命之殘酷,在於其短暫,
生命之可貴,亦在於其短暫。」
所以他將自己的夢投注在寫作上,
每天上午閱讀,下午寫作。
可就是敲打鍵盤這麼一件小事,
他的身體都無法配合他。
他只能靠鼠標,一個一個字母點擊,
才能寫出一篇文章來。
因為內心太好強,他不想麻煩別人,
就長期保持一個姿勢,
直到母親李哲辦完事回來才會翻身。
他努力讀書,堅持寫作,
並不是期待自己成為驚世之才。
成為一個好作家,是他的夢想,
但更重要的是,他說:
「未必能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
但是我必須堅持寫作這個行為,
因為我不想讓自己身上的傷痕,
變得毫無意義。
看著這些淤青,
我就能想起曾經的日日夜夜,
想起曾經的自己。若放棄寫作,
則是對之前付出的一切表示否定。」
比起死亡而言,
令他感到毫無價值的人生,
才是最最恐怖的。
他的這份堅持,在2013年有了收穫。
他的《昂著頭的藝術》刊發在,
《全球商業經典》這本雜誌上。
2700元的稿費,他給自己買個kindle,
給爸爸媽媽買了禮物,
還送了妹妹筆墨紙硯。
而就是知乎的那條回答,
刷新了網站的點贊紀錄,
24小時就收穫了5000+贊。
他說:「我不是張海迪那樣的勵志典型,
也不是史鐵生那樣的大作家,
但真正牛逼的,
不是那些可以隨口拿來誇耀的事蹟,
而是在困境中依然保持微笑的凡人。」
一夜之間,他的粉絲漲到幾萬。
跟我們這些常人比起來,
程浩的人生顯得如此「乾枯」,
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遺憾。
他沒有上過學,沒有談過戀愛,
所有人最基本的慾望,
他都無法嘗試,滿足自己哪怕一次。
甚至從未用自己的雙腳,
在這個世界上奔跑過。
曾有一段時間,他愛看吸血鬼小說。
他對母親李哲說:
「你們不知道吸血鬼有多慘,
他們看似長生不老,
卻永遠停滯在一個時間點。」
這就像是常年坐在輪椅上的程浩,
當他幼年認識的人都長大了,
可以開始各種各樣的人生了,
他卻仍舊只能坐在輪椅上。
「那種感覺,就像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可我自己卻停留在生命的原點。」
可即便如此,他有自己的尊嚴,
他最不喜歡的事情,
就是別人說他「身殘志堅」「自強不息」。
「我並不覺得我有什麼了不起,
好好活著,不過是一個人的本分。
難道一個人生了病,
就該活得垂頭喪氣、萎靡不振嗎?」
早年他寫過一篇小說,
別人看了,評價說「太不容易了」。
意思是說,他沒上過學,
還能寫到這樣的水平,已是很不錯了。
可程浩說:「我可以接受批評和鄙夷,
唯獨不喜歡這樣的評價。」
他只願意聽到人們就作品本身做出評價,
而不要扯到和作品之外的疾病上來。
「我寧願一輩子默默無聞寫到死,
人家看了說這小子寫得真無趣,
也不願意聽誰說太不容易了。」
後來,程浩在知乎開設了專欄,
用自己的文字,
感動和溫暖了無數的網友。
但其實在去知乎答題之前,
他的身體便每況愈下,
心臟衰竭、腎結石、腎積水、
膽囊炎、肺炎、支氣管炎、肺部感染…
各種疾病纏身。
他的左肺只是一隻扁條,
連呼吸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一次小感冒,就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2013年的8月21日,
那天他正在床上看書,母親要出去,
分別前,他們還開了玩笑。
可等到母親回來時,手機屏幕已經熄滅,
李哲上前搖了搖程浩,又摸摸他的胸口,
兒子已經停止了心跳…
事後發現,可能是由於痰卡在喉嚨,
最後阻斷了他的呼吸…
就在程浩去世第二天,
母親接到一個男孩哭著打來的電話:
「阿姨,我真的對生活都絕望了,
是程浩把我從病魔手裡拉了回來,
讓我對生活恢復了信心。
我沒想到他竟然走在我前面。
我心裡真的特別特別難受,
要不是他,我可能會走在他的前頭。」
當時母親李哲不明白,
兒子到底是如何在網上治癒大家的。
而在整理程浩的遺物時,
她發現了44萬字的電子稿,
全都是兒子用鼠標,
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
李哲將程浩的稿件整理出版,名字是程浩想好的《站在兩個世界的邊緣》
那台電腦裡,還存有程浩,
太多未曾實現的夢想。
比如一封《寫給未來的愛人》的信,
裡面沒有一個「情」或「愛」字,
母親李哲讀了之後哽咽道:
「如果真的有女孩看到,
一定會非常感動…」
電腦裡還有一份2013年的計劃清單,
這個隨時可能死去的年輕人,
無時無刻不在規劃自己的人生:
度
1.閱讀10部關於西方哲學的著作
2.閱讀儒、墨、道、法等學派的主要著作
3.閱讀各類暢銷書50部
4.學習新概念英語全四冊
5.學習英語500小時(共1000小時)
6.寫下50份讀書筆記+思維導圖
7.寫下50部短篇小說
8.寫下一部長篇小說
他有太多的願望沒能實現,
戀愛、學書法、繪畫、鋼琴,
我們輕而易舉都可以做,
但卻從來不去做的事,
卻是他一生最大的奢望。
程浩曾說:「也許這場疾病拯救了我,
讓我比一般人意識到生命的可貴,
如果沒有得病,我或許會渾渾噩噩吧。」
死前,程浩強烈要求捐獻眼角膜,
但最終,現實又給他開了個玩笑,
因為當地的醫療條件無法完成他的心願。
不過,程浩對此大概也會說一句:
命運如此,休論公道!
程浩生前畫下的鮮豔的畫,一種濃烈的生命感
在去世的4天前,
曾有網友在知乎問他:
「我們要忍受那麼多痛苦,
那一個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對此,程浩寫下了一篇文章,
名為《地獄在身後》:
「也許我們無法明白『活著』的意義,
但是我們已經為『活著』付出太多代價;
也許我們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
但是我們已經為夢想流下了太多淚水。
我們能做的,僅僅是在這條路上
走得更遠,絕不回頭。
天堂未必在前方,但地獄一定在身後。」
凡人終有一死,
肉體凡胎將化為塵泥,
我們終會被虛無捕獲,
在億萬年的浩瀚宇宙中,
一個生命的消逝實在太微不足道,
像是未曾來到過這個世界一樣。
可是這微不足道的瞬間,
於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最沉重的事。
無論如何,在有生之年,
我們必須不遺餘力地去尋找,
屬於我們人生最寶貴的東西,
無論它是什麼,無論它有多麼遙遠,
最終我們能否將其牢牢攥在手中,
都請拼盡全力,展開雙臂,向它奔跑,
否則還未等死亡降臨,
我們就已屈服在虛無腳下。
而這,即是生之意義。